演武场上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林非坐在角落，背脊微微佝偻，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那上面除了旧日难以洗净的暗红，又添了今日与白芷对掌时，对方袖口布料灼烧留下的细微灰烬。他屈起手指，试图握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和指尖传来的、细微而持续的颤抖。
台上的比斗仍在继续。一个使九环厚背大刀的壮汉，正咆哮着将对手连人带兵器劈下擂台，赢得一片喝彩。那壮汉得意地挥舞着沉重的兵刃，环佩叮当乱响，刀刃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林非看着那晃动的刀光，眼神有瞬间的失焦。
那光，不像雪。
像……山谷里，泼洒在冻土上，迅速冷凝的暗红。
他闭了眼，额角有青筋隐现。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妙的感应，如同冰凉的蛛丝，悄无声息地拂过他的后颈。
不是杀气，不是敌意，甚至不带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存在”，带着某种亘古的、幽邃的寒意，突兀地插入了这喧闹燥热的演武场。
他猛地睁开眼，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眸子，锐利如受伤的孤狼，瞬间锁定了感应的来源。
演武场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一身玄色衣裙，并非常见的劲装款式，宽袍大袖，衣料上隐隐有暗纹流动，似水波，又似凝聚的夜色。她身形高挑，立在明暗交界处，面容大部分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抹缺乏血色的唇。
她没有看台上正在进行的、力量感十足的比斗，也没有理会周围因她出现而逐渐低下去的议论声。她的目光，平平地，扫过全场。
那目光，冷。
不是冰雪的冷，也不是兵刃的冷。是一种更本质的，如同凝视深渊，或是仰望亘古不变之月华的冷。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纯粹地“看”。
被她目光扫过的人，无论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子弟，还是经验老辣的各家长老，都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接触。那目光里有一种东西，让人本能地感到不适，仿佛内心深处某些不愿示人的角落，都被这冰冷的视线无声地照亮。
她抬步，走向选手等待的区域。
步伐很轻，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宽大的袖摆和裙裾随着她的移动微微晃动，却奇异地不带起半点风声。她就那样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到一个空着的石凳前，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安然坐下。
自始至终，没有与任何人有丝毫交流。
整个演武场的气氛，因她的到来，变得有些凝滞。先前使九环大刀的壮汉也停下了炫耀的动作，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此女何人？”
“从未见过……”
“好生古怪的气息……”
“她也是来参加较技的？”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主台上，几位世家长老交换着眼神，神色间都带上了几分凝重。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此女的不同寻常，那身玄衣，那冰冷的气质，还有那隐隐流露出的、与当今古武流派迥异的底蕴。
“莫非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低声猜测，语气带着不确定。
旁边一位面容威严的中年人缓缓摇头：“不好说。那一族的人，已有近百年未曾踏足尘世了。”
“司空月。”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传入每个人耳中。是负责登记名册的执事，他看着手中刚刚递上来的名帖，念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司空。
这个姓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主台几位长老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们的脸色彻底变了。
司空月对于周遭的反应浑然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兜帽的阴影将她与整个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
直到，执事高喊出下一场比斗的名字。
“青州林家，林非，对，散修，石猛！”
林非缓缓站起身。
与此同时，另一侧，一个身高八尺、肌肉虬结如同铁塔般的汉子狞笑着跃上了擂台，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疤痕交错，双拳对撞，发出沉闷的金石之声。正是以横练功夫和蛮力著称的散修石猛。
石猛看到自己的对手是那个之前侥幸胜了白芷、看起来病恹恹的林非，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咆哮一声，不等执事宣布开始，便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带着一股恶风，猛地冲向林非！巨大的拳头直捣林非面门，拳风激荡，吹起林非额前的碎发。
这一拳，足以开碑裂石！
台下有人发出惊呼，似乎已经预见到林非骨断筋折的下场。
然而，林非动了。
依旧是那快到极致、近乎本能的反应。他侧身，拧腰，避开拳锋，右手并指如刀，直切石猛运力最盛的肘关节！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对方皮肤的刹那——
一股极其阴寒、凝练如实质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向他的精神！
这气息并非针对石猛，而是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林非！它不带杀意，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连同灵魂深处那些血腥的、破碎的记忆，都彻底冻结、剖析！
林非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凝滞。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凝滞！
石猛虽惊于林非的反应速度，但战斗本能让他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振，硬生生震开了林非切来的手刀，另一只拳头如同重锤，狠狠砸向林非的胸口！
“砰！”
林非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拳结结实实击中，身体剧震，踉跄着向后倒退数步，喉头一甜，一丝鲜血自嘴角溢出。
他稳住身形，抬手抹去血迹。
没有去看一脸得意、准备乘胜追击的石猛。
他的头，猛地转向了选手等待区，那个玄衣身影所在的方向。
目光，第一次，穿透了场中弥漫的尘土与喧嚣，精准地撞上了那双从兜帽阴影下抬起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瞳仁的颜色极淡，近乎银白，如同凝结的月华。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挑衅，甚至没有刚才那记精神冲击的痕迹。只有一片纯粹的、广袤的、冰冷的虚无。
司空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足以影响战局的精神干扰，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片落叶。
她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骤然腾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与死寂交织的火焰。
然后，在那片月华般的冰冷虚无里，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冰封的湖面下，一尾鱼，轻轻摆动了尾鳍。
林非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爆响。
他不再理会台上叫嚣的石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玄衣女子。
司空月。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以及，那彻骨的，月华般的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