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百八十年前,艾里梅尔王国的西北边有一座小村子,一百八十年后,它便成为了一座相当大的城市。我们现在在地图上看到它的名称叫做里维尔。在旧时代,这类城市往往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吸引着人们建设和定居在此。在德卡斯托,是因为贸易需要,至于里维尔,是因为环境适宜。
文人先生可能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来到此处,自从战火烧毁他的职责后,他已经漂泊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恍若在梦中一般,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社会上的婴幼儿——往往处于尴尬的境地。不管以何种身份踏入真真切切的生活,时代的苛求终归不改。文人在王城是年轻有为的学士,走出门来便无人知晓,无依无靠。同样的,也没人知道他还当过神父,唯有当初的学识填补他空虚的钱袋,提醒着他和乞丐有点区别。
显而易见,他不得不靠各地教会的救济过日子。修士们秉持着古老的慈善传统,又见文人待人尊敬,言语得体,便十分高兴地接纳了他。每天早上和下午,他们都会把自己的饭菜分文人一份,而后者则在这段时间寄宿在修道院隐修,并随时准备跟随召唤前往下一处接受新的义务。
说到隐修,这种属于天主忠仆——也就是说几乎整个旧时代——的专利,往往给予现在的我们一种淡雅而清幽的想象。普罗大众都对此心神往之,希冀逃脱污秽满地的尘世,用几十年的苦修换取天国的门票,听起来就很不错。
那么,出家修行有用吗?作者认为是有的,在一定程度上,它在蛮荒的时代限制了暴力。正是这种人的存在,让我们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地方,能够消去世俗的头衔。
无论在这之前如何尊贵,在这之前如何卑微,踏上圣路时,人人平等。
思考宇宙的圣理,失去世俗的欢乐,除生命需要外,不言不闻。
吃一样的面包,穿一样的袍子,封闭自己的灵魂,将精神献给同一存在,至死不休。
我们可说,从整体上看,隐修是值得尊敬的。由此而生的宗教,使一起受难的人以兄弟相称,任何提到宗教便大惊小怪者,必不能反驳其存在的合理性。然而,我们不能忘记,人类本身有着追寻冒险的天性。修院却压抑这份快乐,是孩子——尤其是文人这样的人,所不能忍受的。
是的,不管是大圣堂的老教授,还是帕西甫克已经作古的乡下人,都觉得他确是最循规蹈矩的孩子,正是用这种外壳蒙蔽了他们的一些怀疑,文人才能在暗地里享受着自由的空气。毕竟,谁会把随处可见的劣质玩具,圣书上乱涂乱画的小人和一个表面上平静而温和的年轻修士联系在一起呢?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在完成学业的路上,他可以和同龄人聊天和玩耍,在帕西甫克,他能够自由做主他的时间,至于现在,寄人篱下毕竟得尊重主人的规矩。文人必须日复一日地诵读经文,不断祈祷和清扫屋子,他做到相当好,好到了文人哪怕什么时候向照顾他的人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后者肯定不会想着拒绝。可文人做不到,他太害怕那些长辈们慈爱的目光随时可能变为愤怒和仇恨。
就像……他小时候那般。
于是,这种生活搭配不自由的调剂令文人越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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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维尔的确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上帝好像对这片土地有着说不清的钟爱,使得天气,土壤,水分都是那么适合花朵生长,自打存在里维尔人这一称呼开始起,这里的生灵就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于是,文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眼睛所见的,很少与花无关。女孩钟爱用郁金花作头饰,而她们的母亲会一切与花有关的手工,男孩狂热地将收入的一大半花在玫瑰油做成的香水和薰衣草上,使得到处都是一股莫名的芳香,甚至道路旁,告示板上,都有着花瓣的踪迹。当文人走过,他能看到一切艾里梅尔王国有过的花种,这恰恰又证明了里维尔人是多么的痴迷于这类高贵的植物,毫不夸张的说,假使他们有一天和鲜花结婚,文人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
他仍旧按照习惯拜访了当地教会,里维尔的神父安排了他的食宿和工作。这次比较幸运,他的主要职责是户外布道①,这就意味着文人有着足够正当的理由在外晃悠,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他总是刻意拖延任务完成的时间,直到教堂关门才匆匆归来。
注释①:户外布道受到时间和地点的影响,往往任务不一,里维尔地区一般以集合城内居民,宣告告示板上发布的新闻和政令,开展讲经释义活动为主。
在有些时候,文人会有一点钱用于零花,他基本都会在这种日子跑去集市,寻求着一些有趣的东西——烟和酒是他十分厌恶且痛恨的,珍宝和首饰不符合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不符合他的消费水平),去掷骰子②显然也不是一个修士该做的事情,那么他还有且仅剩下一种娱乐活动:借读书籍。
注释②:在旧时代的酒馆,赌博是很常见的。
书籍(大多数书籍),都有着无法拒绝的魅力,小小的文字,承载着许多人穷尽一生经历或是想象的故事,对于受困于一座城内的人来说无异于上帝恩赐。
文人应该庆幸艾里梅尔三世时期的教会改革,要换在五十年前,修院人士阅读杂书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在中午,他用完简单的餐食,就会立即跑到市场。值得一提的是,多年的文书工作并没有使文人先生的腿脚更灵活,每次都是他的大脑发出奔跑的指令,而下半身的肌肉发出抗议——那就是为什么他莫名其妙趴倒在地,感受到自己的膝盖骨——或许还有手骨好像裂成了几块一样疼。
真是倒霉,周围有不少人都见证了这狼狈的一幕,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文人脸上通红,他强作镇定,慢慢地站起来鞠躬,摊摊手,表示自己对于失礼很抱歉,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
书商是一个老兵,他的左手已经残废,脸上也有许多被箭矢划伤的疤痕,使得他颇显一种颓败的凶相。然而实际上,当他开始聊天时,尤其谈到书的内容时,就会变得和蔼可亲。
”《奇思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我亲爱的孩子,你这么快就看完了……”他用完整的右手接过文人借来的书,上面没有破损,但是被弄得皱巴巴的“是的,我一直没能找到这本书的第二册,不过据说沙漠里有个异教徒国家叫阿瑞莱③,那地方有个史学家记载了这位绅士与比斯开人决斗后的见闻,但我对此不抱指望,你知道的,异教徒一向很会撒谎……”
注释③:后来得到证实这个国家是确实存在的。
我们先让文人专心地和他聊会儿天,自己在里维尔的小路上走走。城市向来是一种具有两面性的词语,里维尔也不能例外。但一个人刚来到一座城,他往往只会盯着光鲜的部分,就像一个人刚来到世上时,只会看到美好的部分那般平常。能够判断的一个事实是:文人先生恐怕从没有仔细观察过那些阴暗的,满是蚊虫的小巷子,更别说里面那些臭烘烘的垃圾堆了。
当太阳从它的辉煌转向衰落时,这阴冷潮湿的巷子点燃了火焰。一只脏兮兮的猫从腐臭的残余食品中爬出来,好奇地看向小巷的尽头。
光照出两个影子,一个是瘦小的人,一个是胖矮的兽。那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被他们的主人落在后面,是沐君,还有他不怎么温顺的朋友——一只不怎么愉快的羊驼,它因为背着沉重的货物而累的直哼哼,不满地吐口水。
“我亲爱的伙计,这里已经够脏了。”沐君耐心地说,他晃着头望向四周,“我听人说,好东西总是会混在废物之中的。”
他正打算蹲下来开始仔细观察那堆破烂,“哎哟!”
天哪,沐君真不该这么做,许多臭虫④已经在又脏又乱的恶心东西上繁衍了大约半个世纪,此时有人惊动了它们,便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窜,其中有一大半好像都对沐君很感兴趣,结果等他们逃到街上时,身上都开始变得奇痒难忍,沐君不得不开始往身上抹一种难闻的药剂来止痒。
注释④:跟现在的臭虫定义不一致,作者生活的年代把许多虫子都叫做臭虫。
“好吧,除了这个。”他烦恼地说。
终于摆脱了这些阴沟生物的困扰后,沐君走到集市的广场上,从羊驼背上的箱子里拿出一卷红地毯平整地铺在地上,这地毯有好几处烧焦了,但总体而言并不影响它的使用。
货物很多,很杂,有实用的也有花哨的,有贵重的,也有廉价的。沐君拿出一张几乎和毯子一样长的羊皮纸,一边自言自语地把东西摆好。
“蛇油在这里竟然有如此高的价值,”他把一个脏兮兮的小瓶随意地放在地毯上,念着羊皮纸上的字,“‘烈酒的关税为八银元’,这是在明抢……“
看到有人在这里摆摊,市场监督员火急火燎地赶来,清点了一番沐君需要出售的物品后要求收取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税和场地费用,沐君闷闷不乐地抓出一把硬币交给他,他重复过这个姿势很多次,但仍旧不如何情愿。等着监督员拖着深紫色的,夸张的拖地大袍走人时,他几乎可以说是大大咧咧地躺在平整的地面上,长长地叹息一声:
“唉,赚钱真不容易。”
旅途的劳顿是常态,所以能休息就休息一会儿。沐君静静地感受风吹起叶子的声音,太阳虽然耀眼,照在人身上却并不滚烫,于是他伸了个懒腰,正打算思考下一步如何把商品卖出去——
又来了,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沐君恼火地想道,莫非那些该死的监督员今天从别人身上得到的好处还不够,竟又打起他的主意来?想到这,他翻了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额,先生?”与市场监督员完全不同的声音轻轻问道。
沐君猛地坐起身来,使得声音的主人吓了一跳,这时沐君便看清了——不是紫色大袍,而是白色,脸和手也(从各种意义上)干净得多。
文人正蹲在那里,好奇地看着沐君:
“抱歉打扰您,先生,您是在休息?”
沐君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在思考怎么回答,还是因为惊讶于眼前的人表现出一股古怪的尊重感。
“啊,额,不是,稍微躺一下”沐君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文人行礼:
“很抱歉打断了您躺一下的动作,先生。”
这话听起来相当滑稽,沐君笑出声来,文人也不由得跟着露出笑容,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心笑过了。
“不用叫我先生,我是沐君。”他说。“你叫什么……我是说,先生?”
“叫我文人就好。”
“看一下有什么需要的吧,文人。我是说,请看一下。”沐君很少自觉地遵守礼仪,但是现在,他认为礼貌对待这位顾客对他来说是乐意的事。
文人蹲下来,慢慢地观摩红毯上的各式珍奇物件,在这些时候,他会展露出孩子们的本性——不管什么都想要把玩一下,但外在的约束又使得他有些犹豫。在沐君的视角,这就显得非常好玩。
“哦,如果文人你想碰,大可直接碰就好。”沐君轻松地说,“不过,还是得小心不要打翻某些东西。”
“非常感谢您,沐君先生。”
“不用叫我先生。”沐君说,“主要是,这称呼对我来说太过正经了。”
“抱歉,沐君。”文人有些局促不安,沐君见状赶忙解释:
“不,不是说你做得不好,实际上,你不用道歉,文人。”
“对不起。”不幸的是,文人认为有必要对于自己不该道歉这事道歉,搞得他傻乎乎地又对不起了一次。沐君对此感到又沮丧又好笑,证据是他发出了某种古怪的声音,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于是,非常合理的,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应该做的事,两人的坐姿逐渐放松,通过分享沐君行李里的几块硬面包开始聊起了各自的生平。
“原来沐君你周游过那么多地方!“当沐君开始解释他的工作时,文人羡慕地说,“我一直想去阿里提德……”
“那地方太——冷了,”沐君说话时故意打了个寒战,“说句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再去那里……”
从地上的蚂蚁到天空的上帝,身上的衣物和大众的面包,他们无所不谈,准确地说,这些部分很多都是文人在说,沐君在听。对于沐君是否喜欢又是否理解这些宽泛空大的事物,作者表示怀疑,只知道文人第一次感到如此满足——不同于十几年来,人们总是要求文人倾听他们。
那一天是值得纪念的,直到夜幕降临前文人才向沐君告别,他们立下第二天再次相谈的约定。
回到教堂,文人照旧和向神父问好,用过晚餐,感恩一番天主后便躺下睡觉。平常时候文人往往很快就能入睡,作者说过,文人不管是看着还是实际上都很年轻,可精神却早就衰朽不堪,无力支撑了。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兴奋异常,盯着天花板足足有三个小时,脑海里不断地像连环画一样翻阅着发生的事情,面包,远方,还有朋友……
也许。文人在进入沉睡前想到,这代表了某种启示……
月亮已经来到窗外,微弱的光穿过来,发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第二天,第三天。奇妙的谈话还在继续,他们总有着话题可以讨论,这恰是长辈们不能赐予孩子的。
“看这个,文人。”沐君从腰上拿出一把很漂亮的簧轮手枪,上面刻着许多镶金的花纹和图案。
“这就是枪吗!”文人惊讶不已。“就是那种极为强大的新武器。”
“是的,文人。”沐君有些得意,“近距离发射,一击毙命。假设有人来找我麻烦,我就可以——”他模仿了下射击的姿势。
“它杀死一个人太过容易了。”文人担心地说,
“确实啊,文人。”沐君歪头,“但它也能给弱小者反抗的机会。”
“这倒很对。”文人半赞同道,“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哪天做得太过火了。”
渐渐不再生分之后,他们的情绪越发开朗。
然而,时间不会乐意停留在舒适的地方,沐君终归会踏上商路,而文人仍旧会履行义务。
很快,离别的日子到来了,那一天沐君的红地毯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文人得以将头放在上面,仰望着古老而仁慈的天空。
文人很高兴,沐君能看出来,这是被困于枷锁中的人,为视野突然开阔而变得畅快。
“你怎么看待自由呢?沐君。”文人问道。
“很难说,文人。”坐着的沐君略微沉思了一下,“毕竟,自由看不见也摸不着。”
“可你感受得到呀。”
“人们从来不会珍惜已经有的东西,文人。”沐君的话很严肃,表情却很好笑。
“说的是。”文人觉得有道理,复又望向天空,喃喃地道“可我还是渴望。”
良久无言,沐君其实也觉得可惜,他平生遇见相对真诚的人,还是第二次。人们总会厌恶自己的工作,就像文人不喜欢苦修,而沐君不喜欢推销商品。在无聊至极的生活中,有了朋友而迅即失去,无异于再死亡一次。
那么,有什么办法呢?等待下一次再见吧。他刚刚站起身,想到自己的旅途终究还是无聊而散漫,寂寞直至终结……
沐君还是决定转移话题。“说说你吧,文人。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修士要配剑呢?”
“这个啊,”文人笑起来了,“对于一般的修士来说,确实不常见。但王城的学士,也会学习剑术的。”
他慢慢抽出自己的剑,在太阳下反射出温和的光芒照耀着脸颊。沐君仔细观察着那把剑,看起来修长,轻薄而优雅。
“真不错啊。”哪怕沐君并不研究刀剑,也由衷称赞。“很配你,文人。”
“非常感谢,沐君。”这句话十分干脆。
文人把剑放在腿上,抚摸着剑身,“我的老师告诉我,剑能伤人,也能伤己。砍向敌人的是刀刃,但如果为了杀人而杀人,无形的剑就会先刺向自己的心。”
“好啊,文人。”沐君靠着他坐下,“你的老师一定是个很伟大的人。”
文人微笑着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当初的事情,突然“哎”的一声,将沐君的手枪拿了过来。而后者对于武器被夺没有任何反应,饶有兴致的看着文人会做些什么。
文人将剑和枪小心的放在地上,做出一个交叉的姿态,剑尖和枪口对着相反的方向,如同两个友人将自己的背后交给对方。
“看,沐君。“文人满意地说,“假设哪天陷入麻烦,我们就可以这么作战了。”
”是的,文人!”沐君好像也很高兴,宛如受到了某种鼓舞一般,他们又开始讨论战斗中如何配合,要怎样保护自己和对方。他们都忘了这些事情不可能付诸实际,但聊一聊总是很开心的。
终于,太阳将要落山,沐君必须得离开了。文人略显惆怅,但仍然显得像是平和接受事实:
“我们得继续开始流浪了,沐君”
对啊,沐君想到,该走了,他们是流浪者。
但难道流浪一定得是孤独一人的吗?
他猛地转头看向剑和枪,正像两个不愿分离的好友,在阳光下闪耀着不朽的光芒。
而那光芒注定会点燃孩子们疯狂的想法。
“走吧,文人,走!”他拉着文人站起来,文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沐君?”
“我想,恩。”话到嘴边,沐君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的意思是,文人,你想不想,跟着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文人呆滞地看着他,旋即之前本来模糊而不可见的启示,一瞬间如此清晰透彻。是啊,他竟然如此愚钝,倘若沐君不主动提出来,他难道还要在这个可怕的牢笼,奔向另一个可怕的牢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的热血渐渐凉透?
而自由……自由曾经是多么渴望而不可即,现在却触手可得!他可以见到更多的人,更广阔的世界,还有更多,更伟大的故事,等着他去发掘,甚至,亲身经历……
十几年来,他用了自己的努力,为他人告诉自己的信仰而奋斗,拒绝面对自己的内心,为自己的合理要求而感到耻辱。现在,是时候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价值了。
古代的大师总是嘲笑那些喜欢空想的人,可谁又能阻挡甜美的虚幻呢!假设我们的人生没有一点梦可做,那恐怕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现实的伟大,往往就来源于人们的梦想。
“荣幸之至,沐君。”他灿烂的笑了,那时太阳从衰颓中爆发,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和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