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失色症

作者:千小南 更新时间:2025/9/28 22:36:26 字数:6003

闻心瑶倚在学生公寓门前,视线穿过灰色的雨望向远方。

她穿着条牛仔短裤,一手攥着折叠伞抵在裸露的大腿上,另一手拨弄着搭在肩前的马尾。与好友的久别重逢本该高兴才是,但此时她的心里,占据更多的却是不安。

那股不安难以言说,却又似幽灵般藏在她的内心深处。每隔几分钟,她便要情不自禁地点亮手机看那么一眼,看到没有新消息,那股不安方才平复一分。

“大姐姐,你看!”

循声望去,是个约莫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蹲在自己脚边,正盯着条躺在地上的金鱼。那金鱼早没了动静,眼泡鼓得像玻璃球,尾巴黏在地上,身子还泛着不合时宜的鲜艳亮光。它大概是在某间宿舍失宠后迎来了结局,又或是哪对情侣在争吵后的牺牲品。

“大姐姐,你说这鱼鱼是什么颜色的?”

一边说着,小女孩还用不知从哪找来的树枝一下下戳动着金鱼的肚子,那肚皮便像是个饱胀的水袋般左摇右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戳破。

“橙色的。”只瞥一眼,闻心瑶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橙色?”小女孩停了手,又直起背来,满是疑惑地自言自语,“嗯?”

眼见女孩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心瑶也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有什么好怀疑的?难不成这么个六岁大的孩子,连个颜色都分不清?

没多久,小女孩像是看厌了金鱼,就拍拍裙摆站起身来,踮着脚,指着不远处运动场上那群密密麻麻的影子,又问:

“大姐姐,那些人一动不动的,好久啦!他们在干嘛?为什么不去躲雨?”

心瑶顺着女孩的视线仰头,便透过蒙蒙雨幕望向了公寓楼对过的那片运动场。

正如小女孩所说,今天天气不好,但运动场上并非空无一人,而是影影绰绰地排满了好些灰色的人影。他们没在运动,只是一个挨着一个地站着,穿戴整齐,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那些湿漉漉的头发全都紧贴着头皮,落在衣服上的灰尘也被雨水打成了泥。

在旁人看来,这番景象或许有些怪异,而对于身为本院学生的闻心瑶而言,她是早已司空见惯了的。

“没事的,他们不需要躲雨。”闻心瑶耐心地答道,“他们不是人。”

“咦?不是人呀?”

“嗯。”

就心瑶所知,自两个月前,整座学院里的机器人就全集中在这儿了,其中包括96台助教用的E系列和30台保洁用的C系列。其中的E系列助教用机器人的模样更接近人类,有女性面貌的,男性面貌的,它们功能强大,亲切友善,无论学生还是教师,大家早就习惯了有他们陪伴下的校园生活。

但无一例外,这些机器人长得都不好看,甚至于接近丑陋。

细究其原因,还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人们总是爱美的,所以学院最初采购的那一批E系列都是些理所当然的俊男美女,他们听话,没有情绪,又不需要休息。把他们安置到这群学生当中,心瑶更是对那些机器人最后落了个怎样难以启齿的下场印象深刻。

换用教务处主任的话来讲,就是这些处于青春期末尾的孩子们实在是让他们开了眼界。

最终,在与供应商进行了三个月的磋商后,对方同意为E系列定制这样一批丑陋的外形。由此,学生与机器人助教们的学习生活才终于得以平静。

而如今,这批机器人被暂时弃用在运动场,则是因为两个月前的另一场“事故”。

“久等了,心瑶。”

就在此时,闻心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冒雨赶来的张雪一也凑到了楼檐下,她穿着身清凉的白衬衫和短裙,脚下则是双不大适合雨天的皮鞋短袜,想来是晨起时根本没料到会下这么一场雨,浑身的装扮既显得有些狼狈,又带了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微妙气氛。

她有着小巧白皙的脸蛋,恰恰好靠近肩膀的短发,鼻尖和脸蛋晕染了些红色。

雪一的手掌一如往常地缠着布条,可拇指和手腕上还沾着许多干结的颜料,像是才刚度过了一个忙碌的上午。倒也正常,雪一是美术系著名的画痴,一坐在画布前头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兴致一来,颜料抹到哪儿都不奇怪。

此刻,雪一的神情平静得接近于冷漠,她总是这样,就连偶然沾在脸上的雨滴也显得那么恰好了。

“好久不见!”闻心瑶把她柔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揽,又报仇雪恨般地用力抱紧,使得对方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动弹。

“两个月…没见啦。”雪一的声音和身子一样都被挤得细细的。

热烈的问候之后,心瑶便撑开伞,拉着雪一一同踏入了雨季。

学院里的雨天就总是这样,砖石、青草和塑胶跑道都被扫去了灰尘,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映在水塘里的清晰的景。

早在升入大学前,过世的奶奶就常教导心瑶要学会未雨绸缪,要学会为自己的未来多考虑考虑。去学些课程外的手艺啦,交个靠谱的男朋友啦,最差,也该在出门前看看天气预报什么的。可心瑶总是不喜欢那样,她从小就不是个能考虑太远的姑娘。

而因为某个原因,最近的她,更是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就在昨天,休学两个月结束的张雪一联系了她。闲聊中,心瑶得知雪一打算去校外探望一个人,于是心瑶忙表态说自己也会陪她一起。

“雪一…”

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犹豫片刻之后,心瑶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地开口问道。若是换做往常,她早就用宿舍轶事和明星八卦把沉默寡言的雪一淹没了。

“嗯?”她只是边走,边用皮鞋踢着水,看着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你的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什么?没有啊。”雪一继续走着,回答似在轻吟。

“是噢。那,你应该没有考虑过退学啊,转校什么的吧?”

“退学?”雪一转头望着身边的心瑶,便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在察觉到手指上干结的颜料之后,就又用指甲剥墨块,“我从来没有想过啊。”

“嗯。”心瑶攥着伞柄转了两下,积在伞面上的雨水便划出一条条漂亮的斜线抛向了四周,“要不然,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咱俩出去合租去?”

“咦?为什么?”都问到这般地步了,雪一才终于站定下身子,一脸好奇地望着心瑶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一直问些怪问题,上还要和我租房住?”

“啊哈哈,那是因为…因为我最近找了个很灵的算命师,他告诉我说,如果你们两个能多照顾照顾彼此的话,会有很不错的运势咧。”

“心瑶,你知道我不信那种东西。”

“…好吧。”

“而且就算想,我也没钱付房租呀。”雪一腆着肩,苦笑地拢了拢短发,便继续迈开了步子。

“嗯,当然,还是学生公寓实惠嘛。”心瑶拍拍胸脯,撑着伞跟了去。

说实在的,在与雪一见面后,萦绕在心瑶胸中的那股不安竟一点点地膨胀了,就像是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背上,时不时地搔挠着神经。

有些话,她早想要直说了,但不行,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是得管好自己的嘴。

“对了,俩月前那件事闹那么大,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公布实情啊。”想起操场上被停用的那些机器人,心瑶索性换了话题,“那时候你就在现场吧?那事儿到底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雪一双眼瞥向斜下方,紧盯着身前满是积水的路。

“也就是说…”心瑶咽了口口水,“那台机器人,真的是从你们十八层…从你们美术教室摔下来的?”

闻心瑶至今都记着当时在校园网络上疯传的那张照片。

面目丑陋的机器人,躯干和四肢歪七扭八地倒在一片翠色的花池里,周遭簇拥着五颜六色的鲜艳的花,机器人也露着副往日那般常见的微笑,空洞的双眼,连同嘴巴和鼻孔都在一同渗出黑色的油汁,浑身上下的人造肌则被花木戳得千疮百孔。那可怕的模样,简直和人类的尸体没有分别,在鲜艳到过饱和的画面中显得格外渗人,害得心瑶度过了好些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事发时正值晨间,大多数学生还没出寝室,鲜有人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些有晨跑习惯的学生说,在那之前听到过一声巨响。于是,“助教机器人坠楼”的传言便在学院中不胫而走。

“是的。”雪一点头道,“是被徐教授从窗户推下来的。”

“徐教授?”心瑶稍稍一惊,不禁问道,“徐复?那老头?”

不巧,她们两人现在动身要去探望的,正是这名叫做徐复的老教授。

说来,徐教授可是个名人,他是这间学院里,乃至于在整个美术界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是当代世界级绘画大师,以其对色彩大胆独特的运用而著称,年轻时的诸多作品更是被各大美术博物馆高价收藏。之所以还愿意在学院里任教,则是因为他早年丧妻,周遭也没有其他亲人,孑然一身的徐复为了不在孤独中与社会脱节,便在朋友的建议下回到学院教书养老。他是雪一最尊敬的教授,每逢他的课,雪一总是会第一个赶到捧场。

算起来,也就是从两个月前起,心瑶就没再在学院里见过徐教授了。之前有听说徐教授被校外人员带走的传闻,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嗯。的确是徐教授做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疯了。”

“疯了?”

心瑶语气加重,抻着脖子问道。雪一邀她一同去看望徐教授的时候,可从没交代那老头是个什么危险的“疯子”啊。

也许是看出了心瑶的顾虑,雪一也继续补充。“他们说他疯了,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心瑶直截了当地质疑道,虽然不知道雪一指的“他们”是谁,但也一定是校方、医生、检查人员之类的专业人士,至少比她这么个只知道挥笔涂色的学生可信得多。

面对质疑,雪一那对大大的眼睛盯着心瑶,眨巴了眨巴,大概是在考虑该如何解释,然而最终,她并没有正面回答心瑶的疑问,反倒是抬起了右手,向心瑶伸出那沾满了颜料的拇指。

“你看,心瑶,这里是什么颜色的?”

闻心瑶瞧了瞧,虽说没学过美术,但辨别些简单的颜色可没啥难的。“墨蓝色?”

随后,张雪一又拍了拍自己的短裙,指着点缀在裙摆上的花纹再次问道,“那这些花纹呢,它们在你眼里是什么颜色?”

“金色的,显而易见的呀。”心瑶被问迷糊了,“你怎么啦?”

“…颜色。”雪一又一次用指甲剥下那些颜料块,将它细细捏碎,抖落空中,“这就是徐教授被当做‘疯子’的原因。”

被搞得莫名其妙的心瑶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提问,唯有等雪一继续讲下去。

“那天早七点,整间画室里也只有我和其他两个同学在场。没等太久,徐教授就来了,可他的样子有些古怪,没穿上衣,头发还乱糟糟的,眼睛不停地到处乱瞟,和平日里的教授一点儿也不一样。”雪一说着,不知不觉地捂起了嘴巴,“他一进到画室就开始自言自语,说,颜色…颜色不对!一个男同学上前询问,他便情绪失控了,说教室里那些上的色彩,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变成了错误的颜色。”

“一夜之间?难不成,是有人在那晚动了画?”心瑶可没想到话题竟向着侦探方向去了。

雪一顿了顿,好像她早就聊到了心瑶会这么猜。

“前一天夜里,只有负责值守这层楼的美术系助教机器人E-PP5在场。于是徐教授就揪住了他,问,是不是他趁着夜晚偷偷改动了画的颜色。

“开玩笑,助教机器人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他们可没那么聪明!”心瑶皱着眉,“退一步讲,就算是机器人做的…那也不至于把人家丢出窗子呀!”

“那时候的徐教授谁也劝不住…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看到雪一近乎凝固的表情,心瑶也只得住口聆听。

“当时的那些画,无论是线条和笔触,全都没有被改动过的痕迹。所以说是机器人助教改画这种事,打一开始就是无稽之谈。徐教授心知肚明,可他还是失控了…”雪一说着,脚步也减慢了下来,她依然捂着嘴巴,像是有些恐惧,“失控之后,他又开始默不作声地配颜料,先是一笔一笔地来,占满了调色盘后,就又用颜料罐、颜料桶,用地板,用墙壁。直到那些色彩弄得到处都是,他还是不断地摇头,就好像无论如何都调不出正确的颜色来。他沮丧,愤怒,再到歇斯底…直到他被校方遣人带走…”

“难不成是徐教授得了眼病?”心瑶听过全程,也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的,但直到那件事的两周后…我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也出现了异常。”雪一说着,声音又沉下去许多,“不仅是画作,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颜色都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偏移,一般人难以辨出。可在视色彩为生命的徐教授的眼中,便是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到这里,心瑶也忍不住四下望去,可在她的眼中,周遭的景色与以往而言也没什么不同。绿的草,红的太阳,白的云…都没变。

“现在,你再来看看刚才我问你的那两种颜色。”

说着,雪一又一次摊开了手指。

“事实上,沾在我手指上的颜料根本就不该是墨蓝色,而是深褐色才对。可无论我用深褐色的颜料,又或是用别的颜料来调配,却无论如何都调不出来。”雪一轻轻摇头,“而且,我裙子上的花纹也从不是什么金色,而该是铜红色的。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那两个颜色了。”

“……”直到此时心瑶才突然回忆起,雪一常穿的这条裙子的,先前的确不是这个配色的来着。

“对于旁人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这是要了徐教授的命。虽然我学艺不精,但多少也能理解这一点。”雪一双手交握,搭在小腹前,还随着她的步伐前后摆荡着。

一开始,心瑶还只把这事当个故事,可越听,她的心里也渗出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也就是说,这件“小事”并不是徐教授得了什么眼病,而是开始普遍存在于所有人身上的一种奇特现象。

“我管它叫‘失色症’。”雪一说道,“这种情形,要么是所有人类都已经丧失了辨认这些颜色的能力,要么…就是整个世界在客观上,的确‘失去’了这些色彩。”

“那,如果放任这种现象一直进行下去呢?”

“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丢失的这些颜色,也只会让艺术领域少些可能性罢了…”雪一稍稍耸了耸肩,尔后,她的模样分明染上了些忧郁,“…但愿只是这样。”

“那,我们去看望徐教授,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大体上是的。说实话,前天夜里,我已经跟教授通了次电话。只不过,他那时的精神还不稳定,没再提颜色的事,反而是一直在说一些怪话…”

“怪话?”

“他说,被骗了。”雪一说道,“又说,所有人都被骗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撒谎…随后,电话就断了…”

被骗了?被什么骗了?

什么叫“所有东西都在撒谎”?

听着雪一转述的这些语焉不详,心瑶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雪一呢?”这股担心,使得心瑶把话题又拧回了雪一身上,“雪一会因为这些怪事感到沮丧吗?”

像是听出了好友的担心,雪一便从手包里取出一只软木塞,又从其中拔出了一根烧得发黑的钢针。她将它的尖端抵在食指指腹,稍一用力,心瑶便听到针尖刺破肉皮的小小的“啪”的一声,随之,雪一的眉心也跟着收紧。

她将手指缓缓摊开,那里便多出了一颗芝麻般大小的血色液珠,又很快地凝固下来。

“干嘛!”雪一举动让心瑶也看得手指一阵刺痛,她忙夺过雪一那软嫩细腻的指头,咬着下嘴唇责备道,“不痛吗!”

“你瞧,这是什么颜色?”

雪一反倒用食指端着那枚血珠,将它探到心瑶的眼前。

“血…血红色。”心瑶只得回答。

“嗯,那就好,那就好。”雪一缩回手去,不知为何,她竟甜甜地笑了,“血红色,这正是人类千万年来最警惕最基本的颜色。只要它还在,我们便没有失去色彩,只要它还在,我们便依旧会警惕这个危险的世界,依旧能够因恐惧而充满活力。”

此刻的雪一却一反方才的沉重,更显得活泼了些。

在心瑶的记忆里,张雪一总是独来独往的。上课时只知道捏着笔刷画啊画,不愿和同学老师开口,参加活动时也总是呆在角落里发呆。遇到男孩子示好,她总愣得看不透对方心意。可唯有她的画作,流淌着显然异于本人的丰富的色彩。记得有次陪她去画室,心瑶亲眼看到了雪一正在着笔的那副作品,即便是外行,自己也能从那猛烈的色彩和坚韧的笔锋中,读得出雪一心中的灼热。

心瑶便替雪一给它取名为“心之火”。

望着她平静而精巧的脸庞,闻心瑶又一次犹豫了。

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法在久别两月的挚友面前讲出自己藏在心中的那件事。尽管它已经折磨了她好些个日夜,让她提心吊胆,焦躁不安。

是啊。

还不能告诉雪一。

…至少现在不能。

心瑶抬起有些僵硬的右臂,小心的瞧了一眼腕表上的指针——那大概是全世界只有自己知晓的…一个荒唐的秘密。

——张雪一的生命,只剩下了最后的四十七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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