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建筑像是秃了顶。
里外里的墙壁平整到乏味,所见之处都涂上了让人望不到边缘的灰白色,若是遇到像现在这样的雨天,窗子便少了仅有的映出蓝天的机会,而是和墙壁融为一体,全体构成了一个灰秃秃的盒子。可这毕竟是学院方为徐教授安排的临时公寓,有基本的安身的功能就足够了。
“看那老头?”
值班员瞅了眼雪一,嬉皮笑脸地招呼着,等他瞧见跟在后头的心瑶,又忍不住地连连摇头。“哟!俩小姑娘?这老头不得了啊。”
雪一没有答话,只在桌上的访客记录上签过字后,便拉着心瑶钻进了楼洞。走远了,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真是个好学生,啥时候都还惦记着老师”的自言自语。
教授的房间在二层的最里头,上楼之后,再走过一条长走廊就能到。这段走廊的左侧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房门,右侧则是没有窗子的露台,空气新鲜,却又容易脏,由于长久未经打扫,到处都积着些灰尘。连同堆在露台下头的花盆和杂物,全都给了心瑶一种来到了上个时代的错觉。
向着露台外头瞧去,附近这片区域尽是些差不多的低矮建筑,与现代化的学院截然不同。
靠近走廊的尽头,水泥地上便积起了相当的剩饭残渣,新的叠着陈的,全被踩成了一片污泥,低头就能看到粘在地上的面条和被踩得只剩下了纤维的菜叶,像是呕吐物。离得远时,还只是零星的一些,可走得越是深入,就越黏脚。心瑶打心眼儿里佩服雪一能毫不在乎地“咕叽咕叽”地踩在上面,而自己就只能掩着口鼻紧随其后了。
直到这些污物一路蔓延到走廊尽头的212号门前。
雪一和心瑶对视一眼,便抬手叩响了房门。
没动静。
等待期间,心瑶甚至忍不住咽了口水。
于是,雪一只得抬手再次叩响。
“谁?”
里面传来一声警惕的回答,嗓音干哑,稍显尖细,但多少还能听得出那的确是徐复的声音。
听到有人回答,心瑶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许多。眼见方才的无人应答,心瑶的脑海里满是徐教授已经独自死在屋子里画面,就像某些侦探小说里的情节一样。
“教授,我是雪一。昨天说了要来看您的。”
随后,门开了一道缝,心瑶看到黑暗中探出半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左右端详。几秒钟之后,对方才松开了门把。
跟着雪一进到屋里,心瑶竟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整间屋子黑乎乎的,只有一盏昏暗的顶灯在工作。窗户被人用黑纸蒙上,就连身后的门缝也被黑胶带糊了个严实,最多只能开到个勉强让人侧身进出的角度。房间里,老人的体味和饭菜的馊臭混杂在一起,耳边还有苍蝇来回冲撞,让人眼冒金星。这间屋子大概只有十个平方不到,没走两步便是床,床前还有一张方桌。可无论是床、方桌,还是地板,到处都堆满了发黑的颜料、调色盘和其他分辨不出特征的杂物。唯一算得上是科技产品的,是东墙上的壁挂电视,播放着漫长的便秘药广告,也算是这间屋子里的亮光的重要来源之一。
这全都透露着有人在此居住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的模样。
而在定睛看到屋子整个的状态后,心瑶更能深切地体会到,为何他们都会说他已经“疯了”。
四周那本应是纯白色的墙壁,乃至于天花板上,全都用炭块画满了同一种图案——那大概算得上是…眼睛。
由无数的黑色圆圈和填补中央的黑色圆斑组成的图案,有的像是孩童的眼睛,有的像是老人,有的像在惊恐,有的又慈眉善目,它们密密麻麻地黏在一起,就像是密集的青蛙卵,又像是贫瘠的土地里发出了无数的不知深浅的芽,正伸出不可见的根须抓挠着被它们盯上的人。作为墙壁上的图案,它们根本不会动,但看得久了,又好像全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行走其中,心瑶只觉得胸口一阵瘙痒,腿都没法伸直了。她只得撇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那些“眼睛”。
“这位是闻心瑶同学,我的好朋友。”雪一在杂乱的地板上小心地挪着步子,又向徐教授介绍道,“她听说我要来看您,就一定要跟着一起来。”
“徐教授,您好。”
对比起雪一礼貌的嗓音,心瑶总觉得自己像个女流氓。
徐教授稍一抬眼,像是在应了。他从袖子中伸出枯瘦的手臂,将堆在床沿上的杂物全推到靠里的角落,便露出了足够两人落座的位置。他好像是怕冷,在这般天气依然穿着件土黄色的长袖羊毛衫,只是从袖口到手肘那里排布着无数破洞,沾着干结的饭渣和斑驳的墙灰。他的指甲缝里还填着些许黑色,大概是在使用那些炭块时染上的。
“教授,你好些了么?”
雪一乖巧地坐下,将手包按在大腿上。她讲话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刺激到对方。可在心瑶看来,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你应该少来我这儿,应该回去好好上课。”教授坐在屋子东南角里的小凳子上,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摆着两只药罐和几片锡箔装药片,再旁边的烟灰缸里扎满了烟头,可屋子里却丁点的烟味也没有,“拿上你要的东西,快回去。”
教授指了指搭在床边的一块金属板,一巴掌大小,最上端有两颗接口。心瑶认得出,那应该是一块用在旧款机器人身上的电池板。
雪一要那东西干什么?她可从来不是个爱摆弄机械的女孩。心瑶不解。
“教授…这是教务主任让我带给您的。”
雪一说着,便起身递去一封文件。
听雪一说,那文件是主任要求徐教授对先前怪罪机器人的事情做个公开的澄清和道歉,否则,厂家就会按照合约,继续停止关于助教机器人的合作项目——这也正是它们近两个月来都在那儿罚站的缘故。
可徐教授只是看了那信件一眼,就把它丢进了一边的杂物堆里。这下子,那上百台的机器人看来又得在运动场上多站一阵子了。
“您不想回去么?”雪一冲那黑漆漆的角落问道,“大伙都等着您呢。”
“回去…没有意义。”教授的声音停顿了下,“在这个巨大的骗局之下,我说什么,做什么,人在哪里,全都没有意义。”
“骗局?”听到这个词,心瑶又望向雪一。
“电话里,您说,所有人都被骗了。那到底是在指什么?色彩的消失,跟您说的骗局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儿,心瑶便拍了拍雪一的大腿,提醒她不要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
可对方却丁点儿不理解似的,又拍了两下回来,直拍得心瑶大腿发麻。
听到学生的提问,教授的眼神落了下去,喉头几度耸动。他将双手拢在脸上,指尖扎进了发根里。那对干枯的布满了褶皱的手背上还粘着些脏兮兮的棉球和医用胶带,其中染满了红黑色的血和暗黄色的药渍。如此漫长的时间,他竟然完全没有收拾自己的身体,哪怕是手背。
“或许,色彩本身就没有意义。它本身就不存在。”
教授的声音从指缝里传来。
“什么?”
他就着自己的手掌深呼吸了几口,再露出脸时,那对浑浊的双眼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但那已经因尖叫而失去活力的嗓音和脆弱的气息却没有。
“雪一,你最早意识到‘被骗’这种事,是什么时候?”
“我啊…我记得是四岁左右的时候吧?”看到教授平静了些,雪一也放松了身子,连同被绷起的衣服都发出了沙啦啦的垮下去的响动,“那次,父亲和我说饼干不好吃,很苦。结果,妹妹后来偷偷喂了我一口,我才知道,饼干一点也不苦,是甜的。”
雪一讲的很轻松,甚至于眼睛也在闪光。
“那你呢?闻同学。”
“咦?”心瑶被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教授会让自己也参与到这个问题当中,也没想到他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嗯…我嘛,大概是六七岁那阵子,被哥哥骗得进男厕所的那次?”
“呵,我差不多也是你们那个年纪吧。那时候,我家里很穷,一家三口就住在比这儿大不了多少的一间屋子里。家里头唯一的娱乐项目就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我们全家人都会拿它来放电影,看连续剧,电视上的色彩斑斓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甚至以为屏幕的那头连着另一个世界。那里太美妙了,和我身处的这个灰色的世界和逼仄的房间截然不同。”徐教授说着,便从旁取来一杯泛着泡沫的蓝色液体,咕嘟饮下一口,许多泡沫黏住了他的胡须和嘴角,他便抬起袖子一抹。
“有天,我趁着家里人不在,就丢下作业,打开电视。又贴在屏幕上,想看到那些画面和色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结果…我只看到了组成色彩的是一个个小颗粒,那些颗粒又是由红绿蓝的小灯条组成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色彩斑斓。那一刻,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被骗了——是我的大脑和眼睛在骗我。
色彩——不过是一种把戏而已。”
讲这些时,教授的语速变慢了许多,他说的很条理,也很吸引人,心瑶不禁觉得这就是他上课时的模样。但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他的手在不停的颤抖,眨眼频率也高过正常人,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就又会失控。
“而如今,所谓颜色的消失,只不过是大脑又一次在欺骗我们罢了。”
“不,不是的。”雪一挺直腰板,攥紧拳头,“如果是脑袋出问题的话,那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到那些颜色了?难不成所有人的脑袋都出问题了?”
“出事那天,教务处就遣几个小伙子送我去了医院,他们也认为我是脑子出了问题。可无论是断层扫描还是脑部核磁,终究都没能查出丁点病症。接下来便是精神科,诊断是妄想障碍,要我按时服药,好好休息。哼,潜台词就是,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那,教授您觉得这里面的原因是?”
心瑶代而问道。
“我们的世界并不真实。”教授的语气有些颤抖,“它在表象之下,还隐瞒了什么。”
“世界…不真实?”
心瑶已然无法理解教授的说法,只是重复着反问道。
“不单单是色彩…就连形状,连气味,就连我们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骗局!”他说道,嘴巴里喷出无数的涎液,“我们所感知到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以我们粗浅的认知所体会到的一个巨大的骗局罢了!这个世界在欺骗我们…它隐瞒了自己真正的面目!”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填着黑泥的指甲抓挠着羊毛衫的袖子,发出哧啦哧啦的刺耳的声音。
回想起他在校园里温文尔雅,干净整洁的模样,心瑶无法想象他的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也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能够坦率地认为。
他果真疯了。
“拿上东西,咱们该走了…”心瑶扯住雪一的手肘,才摸到其中早已渗满了汗水,“雪一,该做的事都做了,走吧。”
眼见雪一无动于衷,心瑶只得率先起身,扯着雪一的手臂吊起了她的半个身子。雪一的眼中依然满是担忧,但她还是跟着心瑶一同离了座。
“闻同学。”这时,二人的身后传来凳腿在地板上摩擦的刺耳声响,那大概是教授挣扎着站了起来。回头看去,他果真站着,就躲在房间最黑的角落里,微弱的光线只够让这边看得清他的嘴巴在蠕动,“我看你总是低着头。屋子里这幅怪样子,你害怕么?”
教授指的,当然是那漫天遍地的“眼睛”。
心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是先把雪一带出了屋子,才腾出空来回答说,“谈不上害怕,只是看着不舒服。”
“不舒服就对了。被那东西盯着看的感觉,肯定不舒服。”
“您是指那些值班的?”雪一回道。
“不。”
“老师,您的意思是?”
“我封了窗子,关了灯,还呆在屋子里不出门,却依旧无法摆脱那些…那些…”说到这里,他的嘴巴仿佛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了,于是他只得抬起一条胳膊,指着他画下的那漫天都是的无数的眼睛——
“有什么…在盯着我们!”
……
从公寓楼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没有了伞的保护,两个人的距离倒比来时远了些。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雪一显然是心事重重,她的的步伐拖着鞋跟,短袜沾了污渍,几缕乱发胡乱地翘起。心瑶的心情也算不得好,但看在雪一没在老师这边遭遇什么危险,她也便松了口气。
“心瑶。”沉默中,雪一突然开口问道。
“嗯?”
“你觉得,老师说的‘这个世界不真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嗯。”心瑶自认为算不得有多聪明,也不太会回答这种问题,但她至少看过些电影,打过些游戏,“难不成,就和电影里讲的一样,我们其实并不是生活在真实世界,而是活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里?人们遇到的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情况,包括你口中的‘失色症’,其实只是这个虚拟世界里的bug?”
“得了吧!”
听了心瑶装模作样的解释,雪一笑了,“你这也太老套了。”
看到雪一的笑脸,心瑶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雨后的天空漂亮了许多,清爽的阳光更是在雪一的模样上勾了一层金边。她伸手将短发乖巧地拢到耳后,整个人好像终于精神了些。
“那,雪一你觉得,徐教授真的疯了么?”心瑶伸着懒腰,雨后的风带来的凉意便从裸露的脐间钻遍全身。
“我不知道。”雪一摇摇头。
“还有,教授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骗’我们呢?他最后说的,有东西一直会盯着我们,又是指什么呢?”
意味着思考的沉默持续了半分钟后,雪一才终于叹气,连连摇头。“我只是个美术系的学生,除了画画之外…没什么长处。如果连教授自己都被这些问题所困的话,我又怎么搞得明白。”她挑了挑纤细的肩,“硬是要我回答的话,我大概会说,是“神明”吧。”
神明?
神明…
说到这个,心瑶反倒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她也想用那句“太老套了”反过来嘲笑雪一,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口。
与此同时,一阵适时的恶寒从身后袭来,心瑶抬手看了眼腕表——从学院出发算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雪一所剩的时间,正在一步步耗尽。
她停下步伐,回头望向那幢灰秃秃的公寓楼,它已然蜷缩在视野的尽头,只露着半张千篇一律的颜面。这时候,她终于想起自己该用什么东西来形容那幢丑陋的建筑了。
望着雪一纤弱的背影,心瑶快步赶上。她揽住她的臂弯,像往常那样亲密地相互依偎,走着歪歪扭扭的线路。她讲出些俏皮的话来,她再捂着嘴笑。
……
所谓“神明”,或许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