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张大嘴巴咬了口汉堡，露出享受的模样。
维米快餐店里播放着爵士乐，灯光恰恰好能让人看清餐厅的各个角落，氛围正好。数台机器人服务员穿行于餐桌间，总免不了遭到客人们的侧目。
这是因为，连锁快餐店订制的机器人服务员有着区别于一般品规的样貌，男性机器人被统称为维米哥哥，女性机器人叫做贝拉妹妹。维米哥哥可以从手指倾倒红茶，贝拉则是牛奶，但在心瑶眼中，她总觉得两人的功能装反了。可总而言之，他们的模样既特别又养眼，比学院里的那批助教的观感可好太多了。
相识多年，雪一的确很少同心瑶在外面吃饭。因为雪一几乎没有零花钱，打工赚到的薪水也大都用来交付学费和买画材，手里能省个买本小说的钱就已经算得上是丰收。几套衣服从大一穿到大三，头发也永远都是最好打理的短发，总给人一种这孩子大学三年了竟一点也没有变化的感觉。
有时候，心瑶也想带着雪一出来多逛逛，多尝尝，自己付账就行，但每次都会被雪一严词拒绝。她觉得总是让朋友来替自己买单的话，两个人的关系总会一点点地改变的。她说，她很看重和心瑶间的关系，她不希望这关系变味。
心瑶早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她只是捧着脸，一边吸着剩下的冰镇汽水，一边安静地瞧着依然在细嚼慢咽的雪一。
记得两年前，在发现男朋友脚踏两条船的那个夜晚，心瑶就在学院东边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哭了一整包纸巾和半截长袖，还把眼线全抹到了脸上。直到次日早晨，天快要亮了，心瑶才发现有个漂亮的短发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身旁，她对邋里邋遢满脸泪痕的心瑶无动于衷，反倒是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杯，晾开腾着热气的咖啡，又按部就班地取出画板铅笔准备起稿。
看到对方四平八稳的模样，心瑶反倒有些不自在了，她说，你在做什么？
画画。对方说。
心瑶说，你不能换个地方么？
对方说，这里是我提前踩好点的地方，可以请你离开吗？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于是，心瑶一不做二不休，挺起身来跨出几步，就那么正正好地挡在对方的视野前方，死死的挡住了日出的方向。对方好像有些生气了，就叉着腰，也不说话。心瑶索性也叉起了腰，铁了心地挡在那里，不挪不动。
就这么僵持好了一阵子，对方终于收起画板，离开了。而心瑶也终于得逞似的，大摇大摆地从另一个方向返回宿舍。看到对方委委屈屈的离开的背影，心瑶竟还有些洋洋得意。但她却在盘算着，这场较量还没有结束。
于是第二天，心瑶特地起了个早，五点钟，又正正好卡在了这位可爱的美术生的面前，害得对方再次铩羽而归；第三天依然。
那段时间，早习惯了心瑶天天赖床的室友们，还真以为她失恋把脑子给失出毛病来了。
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对方却没再出现了，之后也没有。坐在清晨空荡荡的长椅上，望着日出，心瑶方才觉得自己彻底赢下了“比赛”，并且在瞬间就对这件事失去了执着，心情也再次被扯回到男友劈腿的失落当中。
然而在两个多月之后，她与那冤家又在另一个场合碰面了。
那是学院美术系每年在年中举办的征稿颁奖晚会，闲来无事，还对美术一窍不通的心瑶被室友们硬拉着去参加，因为大家都说美术系的帅哥很多，还都是好菜。心瑶虽是跟来了，但只穿着卫衣、拖鞋跟花裤衩。她心里头可对谈恋爱再也提不起一丁点儿的兴趣了，只想着来晚会蹭点点心果汁，再装模作样地对那些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露出厌嫌的表情就好。
结果，她却在绘画组金奖那里停下了脚步。
任谁都认得出，那幅画所描绘的，正是学院东边小丘尽头的长椅前，那里是观赏日出的好位置。可画面中，本该美不胜收的日出的画面，却被遮了个严实，只透出些朝阳化作的轮廓。而正正遮在阳光前头的那个叉着腰的女孩，分明他妈的就是自己！
并且，绘画者的功底也可见一斑，作者竟只用了有限的亮度和寥寥几笔，便刻画出了女孩脸上的彷徨、赌气与不服输，好似已然看透了她的内心。
原来自己是这幅模样啊。
在脸逐渐红透了的同时，心瑶俯下身子，再去瞧那画的标题。
其名为——
《失恋的人》。
那场晚会，便是心瑶与雪一相识的时候。
……
再次瞧过一眼腕表，时间已然不早。心瑶决心在雪一吃完晚餐之前就告诉她关于她正在面临死亡的事实，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心瑶。”
“怎…怎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在吃到一半的时候抢先开口了，心瑶答得仓促，贸然的开口险些就把嘴巴里的汽水都喷到对面脸上。
“今天，我很庆幸你能陪我一起去。”
雪一甜甜地笑着，沾着饮料的嘴唇变得红润得发亮。她两手捏了捏吃了一半的汉堡，包装纸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啊，没事呀，本来就是我硬要陪你一起去的嘛。”
“我就知道。心瑶你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想要让我感到毫无负担。”雪一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手指，“其实，一想到要自己一个人再去面对教授，我还是有些害怕，我总是拿失去了逻辑的人和行为没办法。”
“啊哈哈，是吗。”刚回忆完两人相逢时的心瑶，嘴皮子抽动了两下。
“其实，我还有件事想要和你讲。”
“什么事？”
“休学回家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都睡得很差，因为，我总是会做一个奇怪的梦。那梦很真，内容却令人难以理解。而且，这梦还在不断地持续着，直到昨天夜里，我还在梦到它…”
“梦？”心瑶松了口气，“什么梦？”
“我把它画下来了。”
雪一掏出手机，翻找出了自己随手画下来的东西，那几乎是用纯黑的色块涂抹而成的，整个画面粗糙、失型，完全不如雪一平日里作画的水准：那几乎是一个黑色的漩涡，而漩涡当中正搅拌着许多影子，许多心瑶辨得出的动物，也有她辨不出的东西，它们惊恐、悲伤、歇斯底里，却都在不可避免地向着漩涡的中心滑落。
“这？这是什么？”心瑶还从未见雪一做过这种风格的图。
“这就是我的梦…”雪一的眼睛瞥向一边，她甚至都不愿看向那幅图案，“实际上，这个梦没有画面，是一片漆黑的，但我能够确定，梦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正在死去…我能梦到鲸鱼在悲鸣，梦到恐龙在嘶吼，梦到细菌在颤抖。我不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等一下，这太怪了吧？鲸鱼和恐龙的声音…我暂且认为你是在电影里见识过，但，细菌在颤抖？这…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梦到这种事的，你不是说梦中一片漆黑吗？”
“是的，而且，那不仅是个漆黑的梦…还是个无声的梦！梦里的东西并非通过图像和声音来展现，而更像是以一种‘结论’的方式直接进入了我的脑海…即便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却依然能感同身受…这本身就很奇怪…而且…一旦坠入梦中，我就能够感到一阵清晰的不详，掺杂着恐惧与绝望。”说到这里，雪一便攥住了双手，像是怕冷一般地摩擦着手指，“即便醒来，那种感受也没法散去…”
听着雪一描述的这些梦，心瑶只觉得古怪。人是如何能在没有画面乃至于没有声音的梦中体会到如此多变复杂的东西的？
可看到好友这幅脆弱的模样，她又不忍继续提问了。
“我…我知道了！说不准，你是梦到了平行世界？”束手无策的心瑶只得再次求助于电影和漫画。
“平行世界？”
“对呀！说不定，在我们之外的另一个平行宇宙，就正在经历这样一场超大规模的死亡事件，从细菌到恐龙全都死翘翘啦！然后呢，嗯…就因为某种稀奇古怪的…量子纠缠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那个世界的景象联通了你的梦境，就让你给体验到了呢！”
“……”
“……”
“哈哈哈…说不准真是那样！”雪一又笑了，好像每当心瑶讲起这些从电影里学来的玄之又玄的讲法时，雪一总是会笑，可她又笑得那么甜，任谁都恼不起来，“是啊，所以那些梦才会那么真实啊。嗯！”
“要不然，就是一场穿越了时间的梦！毕竟你还梦到恐龙了嘛。”心瑶继续找补着。
“嗯嗯嗯！”雪一头点的像啄米的小鸡，“呼，最近，身边发生了好些奇离古怪的事情，徐教授的事啦，‘失色症’事，还有这些梦…唉，都是些令人不安的事。”
“嗯。”心瑶捏着饮料杯，终于下定决心，“其实，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和雪一你说。”
“咦？和我说？”
“嗯…”心瑶身子前倾，将两条胳膊蜷在桌面上，脸便距离对方跟进了一些，“前些日子，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咦？这次应该不会再失恋了吧？”
“不是那样的话题。”心瑶严肃地摇头，让雪一也收起了笑容，“他说他是预言师。”
“预言师？”
“没错，他自称是预言师。他能够讲出直播新闻的下一句台词，也能猜得到下一辆路过身边的车子的颜色，可我质疑那不过是些酒桌把戏罢了，只要上网查查教程，任谁都做得来。”心瑶说道，“于是，他便问我要去一张白纸，并且在上面默写下了一整张的试卷和答案，事实证明，那正是我下一场考试的内容。”心瑶讲着自己提前想好的说辞，尽管那些说辞听着着实不靠谱。
“真神奇，那你不是次次都能考高分啦？”雪一并没有怀疑。
“哈，我当时也在想这种好事儿，可是，他的预言并不会根据提问者的需求来提供…而且…也不全都是好事。”心瑶长长地吸了口气，“后来的一次，他成功预言了将要发生在学院附近的一场车祸，车祸导致了一名学生和来看望他的母亲当场死亡，还有一名路人被卷进了车祸中，落下了残疾。而无论是事故发生的时间，被波及的人，乃至于车祸的角度，现场状况，全都与他的预言一模一样。”
“啊…”听到这里，雪一的声音也停下来了。
“终于，那一次，我听到了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预言。”心瑶咬了咬嘴唇，最终，她才盯着雪一那正在享受着美食的柔和的眼睛，开口了。
“我知道雪一你从不相信那些玄了吧唧的东西，但是，这次是真的，请你相信我。”心瑶恳切地说道，“在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自己要离开这里了，这次见面，便是给我留下最后一条预言，一条关于雪一你的预言。”
“我？”雪一挑起了睫毛。
“嗯。雪一…你的生命即将迎来结束。”心瑶说道，“从现在算起，你的生命只剩不到两天的时间了。”
“……”
张雪一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还在细细咀嚼的嘴巴也停了下来。她带着一份试探地望向心瑶，可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沉默与严肃。于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嘴巴里的食物咽下去，随后又把挂满了水珠的饮料瓶揽到身前。十指交叉，握住杯口，却没有去吸，而是望着吸管上挂着的饮料渍，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还是单纯在发呆。
也难怪，在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瑶也经历了几乎同样的难以接受的时间，更何况是她本人。
机器人服务员们在餐桌间走来走去，口中只会不断地重复着“欢迎光临”和“请您用餐”，除去餐品和卫生之外，他们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窗外的雨痕在落地玻璃窗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在让人对外界看得清晰的同时，却又像是将它们切成了碎片。
许久过后，雪一才抬起头来，望着心瑶的脸。
“真不可思议。”
“你信吗。”心瑶小心地确认道。
“嗯…”雪一的脸上露着有些勉强，“心瑶都那样地拜托我，我愿意相信你…”
“雪一…”
没曾想，雪一很快便接受了。她没有追问，没有反驳，没有挣扎，整个人都很平静，一如自己挡着她太阳的那个早晨。
“其实，我…我本来也没觉得自己能长命百岁嘛。”雪一咽着口水，嘴巴的形状在一点点道出她内心的复杂，“可是，就算心瑶你想要我相信…但这种事对我来说，还是显得有点突然…有点不可思议。一时半会，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你…不担心么？”
“担心？不。”雪一摇摇头，她好像丝毫都未觉得恐惧，“但是…但是我好遗憾，我还有好多东西想画，还有好些事要做…”
心瑶没回答，而雪一玩捏着自己的指头，又索性一口将面前的饮料一饮而尽了。
“如果这是真的的话，心瑶。”雪一伸手，用食指轻轻地点在了心瑶的手背，“我能托付给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嗯，真不巧，她和我目前的处境很契合。”雪一安静地耸了耸肩，“那也是一个，与‘死亡’有关的人。”
说罢，雪一看了眼自己摆在座位角落里的那块电池板，又勾着手指让坐在对面的心瑶靠近一些，才附耳轻言道。
“她是个杀人凶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