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好像睡熟了。
自窗帘缝隙透入的点点柔光涂抹在雪一脸上,顺着她身上的薄毯蔓延着,依稀地勾勒出那柔软曼妙的身体轮廓,又爬到她在露在毯子末端的小腿和脚丫。自先前,心瑶就觉得雪一身段好,脸蛋漂亮,说是舞蹈系的学生也没有人会怀疑。
她是在心瑶冲澡的时候睡着的,浑身摆满了与睡意艰难抗衡过的痕迹,睡姿七零八落,床头灯也还开着。像是本要等自己冲过澡后再多谈谈,狠命坚持终于没能熬过困意。她果然很健康,好像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坚强地活着,拼命地汲取营养,又认真用力地休息。可这幅样子,只会让心瑶更加心疼。
不知此刻,她有没有在做那个古怪的梦呢。
相比之下,心瑶这边倒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自隧道离开后,两人交替蹬车,跑了近八公里后才好不容易找到间连锁酒店。这附近没什么客流,导致入住率很低,就连前台都不是常见的导航机器人,而是个不停嗑瓜子的老太太。打卡进房后,那与普通酒店别无二致的房间布局和床褥上的清洁剂味才让二人放松下来不少。虽说这般酒店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安全,但总比睡在那充满了霉菌和铁锈的隧道里要强上百倍。
机器人露卡没有跟随二人一同离开,而是在雪一的安排下继续留在隧道尽头待机。先不论露卡脸上的伤痕和破破烂烂的衣服,只凭俩女大学生和一台女性家用机器人在这样偏远的城郊溜达,就已经过于惹眼了。
时间只剩30多个小时…如果好好睡一觉的话,可能满打满算也只有一整天了…究竟是什么东西会威胁到雪一的生命呢?突如其来的天灾?还是蓄意为之的人祸?不行…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线索。精神失常的徐教授远在数十公里之外,作为不确定因素的机器人露卡也没有跟来,这些危险都被排除了。难不成,门口那个看门的老奶奶会突然抄起把铁钳冲进屋里来给雪一来一下子吗?
开玩笑…
那…难不成,真正的危险是自己?
想到这种可能性,心瑶猛地翻了个身,心脏跳得都快要把床褥掀翻了。
不可能不可能,自己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实际上,除去倒计时给自己带来的这份担忧之外,还有一点也害得心瑶无法安然入睡。
那就是,她骗了雪一。
没错,当二人在快餐店吃汉堡的时候,心瑶煞有介事地讲出的关于所谓“预言师”的事情,其实全都是自己编造出的,用来哄骗雪一相信的话术。为的只是规避先前出现过的风险,免得惹出难以挽回的后果。
哪有什么神秘的预言师,哪有什么酒桌把戏,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就只有心瑶自己而已。那里头,也只有“雪一即将面临死亡”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只不过,比起她精心编造的谎言来说,心瑶真正的经历却是更加离奇,也是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
第一次收到“消息”,还是在近六个月之前。
那天,是个一如往常的早课日,前一天夜里她刷剧刷到凌晨三点,早上说什么也睁不开眼。闹钟响过两茬之后,心瑶又被室友们连哄带骗地叫醒,她才是不情不愿地爬起了床,迷迷糊糊地洗了把脸,又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直到出门前后才发现卫衣穿反了,丝袜只套了一条。于是,在室友此起彼伏的嘲笑声中,心瑶才终于清醒了半分。
她跟着室友们一同来到食堂,按部就班地打饭,落座,呆呆地望着窗外染满了朝阳的树影,一边思考着人类为什么要学习,一边一勺勺地往嘴里填着汤,再用筷子头戳着她最不喜欢吃的煎蛋蛋黄。
这时候,心瑶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消息:
“钢笔。”
消息里只有这么简短的两个字。
什么玩意。
一开始,心瑶只以为是有人发错了信息,因为这内容过于简短,无头无尾,只像是一句提醒,又或是什么记录。再者,谁会这么一大早就给自己发消息?就算是习惯了早起的雪一也知道,自己的大脑在早上只能运行5%。
心瑶戳碎了鸡蛋黄,内部的蛋液涌了出来,蔓延到了桌上。
她瞧了眼信息的顶端,来源号码竟是一长串无规律的数列,足足有十八位之长,而这十八位分明是心瑶这款手机能够显示的最长长度,真实的号码到底有多长仍未可知。显然,这并不是一般的手机消息,是那种网络电话发的诈骗消息吗?恐怕也不是,它要骗什么?骗一根钢笔?
不过,这都算不得这条信息最令人费解的点。
因为心瑶也注意到了,信息上显示的发送时间,竟然是距离现在的2个小时之后!
在经历了仅有一秒的惊讶后,心瑶便自嘲似的冷哼了两声。什么状况,难不成,这是所谓的“来自未来的消息”?就像是电影呀,游戏里面出现的情节一样?这种事情能让自己碰上?
这充其量也不过是网络运营商的系统时间出了些问题罢了,在聊天软件上也常会有类似的错误显示,不是吗。
如此想过之后,心瑶便顺手锁了屏,又把电话屏幕朝下扣在餐桌上。
于是,心瑶与“消息”的初次邂逅便到此为止了。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些小小的消息会给自己未来的生活带来何种改变。
六天后的早晨,心瑶又收到了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消息:
“笔记本。”
两天后,又是一条:
“硬币”
理所当然地,它们全遭到了心瑶的无视。
直到三天后,心瑶再次收到消息:
“兔子发卡。”
这一次,这消息终于引到了心瑶的注意。
那是因为,心瑶的确有一个兔子发卡,而且今天碰巧就戴着。她抬手触碰那只发卡,又直起身子左右张望,在确信没有人从旁盯着自己后,她还试着回复那条消息,说,你是谁?是不是在盯着我?有什么目的?可几乎是理所当然地,那些消息全部都显示发送失败。因为那个号码根本就不存在。
直到第二天早晨的洗漱镜前,她发现自己的兔子发卡不见了。
回想起来,自己昨晚和朋友外出聚餐时,曾在洗手间整理头发的过程中摘下来过一次…大概就落在那儿了。真糟心,她还挺喜欢那只发卡的。
这时候,心瑶突然想起了早些时间收到那条的消息。
于是她又一次翻开手机,顺着这条写有“兔子发卡”的消息,又看到了先前收到过的“硬币”、“笔记本”,和最早的“钢笔”。
由此,心瑶的心里泛出了某种可能性。
她马上打开背包翻找起来,果不其然,自己唯一的那根钢笔不见了…
上一次用它,正是在第一次收到那条短信的课堂上!笔记本也是,那是自己早早买到,却从始至终只用了两页的硬皮笔记本…也不见了。或许因为心瑶大多时候的心思都不在这些学习用具上,导致她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而“硬币”…该不会是指自己那天掏手机时,从兜里漏进下水道的那一枚吧?
也就是说,这些短信的意义,是它在提醒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东西吗?
…
难以置信。
可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她又接二连三地收到了同样类型的消息,也都是心瑶遗失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小到纽扣、别针、喝了一半的饮料,大到忘在路边的马克杯、遗失在公共洗衣机里的袖套。甚至于有一次,宿舍的钥匙也被她给搞丢了。
在近乎两个月的总结之后,心瑶逐渐明白,这些消息大致都会遵从以下三条原则:第一,它总能提前半天到一周的时间内预测自己即将遗失的东西;第二,这种遗失是被动的,非自愿的,意外性的,而且在发生之后,便再无法找回;第三,提前的预防和注意并不会起到效果,一旦消息出现,其中所描述的物件必然会遗失。
……
可,这究竟是谁发的呢?
什么人能够提前预知到自己会丢失某些东西,而专门把消息发来的?又为什么偏偏要发给自己,而不是别人?心瑶百思不得其解。她试着把这些短信给室友们看,可她们也只是嘻嘻一笑,没人当真。因为心瑶平日里就是个爱一惊一乍,还总是丢三落四的女孩。而当她把这件事讲给自己哥哥的时候,对方也只说,“你不是总丢东西吗?这下有人提醒你了,谢天谢地。”
虽然搞不明白“遗失消息”的原理,但心瑶还是逐渐接受了它的存在。她并不会把这些消息当做什么苦恼,反倒算得上是某种消遣。
直到某天,心瑶收到了一条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消息:
“一缕头发。”
发信时间是未来的9个小时后,傍晚18:35。
瞧见这条信息,心瑶心里一紧,她慌忙用手掐紧了自己的马尾辫,还忍不住左顾右盼着。
什么叫做“一缕头发”?难不成自己会丢掉些头发?自己今天可没有去剪头发的打算啊。
而且,“头发”这种东西可是长在身上的,自己又该怎么“丢失”它们呢?
当天下午,心瑶没课,她和寝室的同学们结伴去了商业街。
一行四人去奶茶店尝过了新品,又去宠物咖逗小猫,还挨个逛了五六家服装店,衣服换来换去,试了又试,直到心瑶相中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才做罢休。时间已是临近饭点,跑动了近乎整个下午的四人,便选好去商场顶层的一家烤肉店吃饭。
可就在坐上电梯之后,意外发生了。
心瑶站得离电梯门太近,导致关门的时候被夹住了一部分长发,而本人却毫无察觉。待到电梯启动,她只觉得有人在生生地拖拽自己的脑袋,越拖越低,越拽越狠。还没等到心瑶发出尖叫,她便听到颅骨后侧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劈啪声,整个人也一屁股坐在了电梯上。一股冰凉又清晰地疼痛自后脑传来,并随着血液的搏动而越发地明显。心瑶忍不住伸手一摸,只摸到一撮断发和点点血迹。
此时的疼痛、惊恐与沮丧,反倒给心瑶送来了一阵恍然大悟。她抹掉眼泪,不顾同伴们的担忧,只是忙抬起腕表,瞧到了上面的时间:
18:35。
正是那条消息显示的来信时间。
原来如此,消息中显示的所谓“时间”并非意味它来自未来的,而是它在以这种方式告知心瑶,自己会在什么时间失去这样东西!
是的,它不仅会告诉自己即将失去什么,还会告诉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失去…
至此,心瑶终于体会到了明确的恐惧。
那是一种完全超脱了个体,乃至于超脱了人类所能控制的东西。是与生物常识、因果、乃至于物理学时空相悖的东西。即便自己只在一些科幻小说和电影中读到过类似的桥段,也根本没有深入思考过其中的逻辑和可能性。可当这种东西借由几个文字出现在眼前时,心瑶依然能瞬间体会到其中的诡异之处。
难道,是这部手机的关系?
从第二天起,她便关闭了自己的常用手机,换上了旧机器,还专程办理了一个新号码。但就算做到了这个地步,那些消息还是如约而至。于是,总是成天到晚手机不离身的心瑶狠下心来,把两台手机全都关了机,锁进了柜子。决心先将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隔绝开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再多多思考一阵子,考虑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它。
如此,心瑶获得了长达一周的平静生活。
那天早上有一堂数学课,授课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心瑶所在的班级会和其他两个班合并起来,一同在“老教室”聆听。虽是叫“老教室”,也只因为其装修风格相对古典,整间教室为扇形布局,桌椅门窗选用了少见的全木质,算得上是学院里最漂亮的一间。不过,讲台上自然也不会缺少现代化的电子屏幕和机器人助教。
课到一半,凑在前排的学生依然在听得饶有兴致,当然也有一部分学生早就昏昏欲睡了。心瑶本该属于后者,但近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思考了许多,渐渐地,她也愿意凑到前排,去认真听些知识了。
这时候,毫无征兆地,本应展示着图例与文字的电子屏幕突然变作了一片雪白。
而其上,便以最大的字体赫然显示出两个字来:
“丝袜。”
一秒钟后,那画面又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教授,同学,甚至是机器人助教。前排的同学们窃窃私语,后排的同学们左顾右盼,就连老教授本人也涨红了脸,忙着去检查课件是不是被搞了恶作剧。
可他们中,没人知道方才那个画面的来历,也没人知道那个词汇所代表的意味,只是觉得滑稽可笑,甚至有人认为是教授为老不尊。
唯独心瑶依然沉浸其中,双目僵直,指尖颤抖,一阵恐慌令她眩晕,甚至作呕。她想要尖叫,想要指着那屏幕咆哮,但仅存的理性还是拦下了她。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在脱离了“手机信息”这一简单直白,而又容易被现代人理解的信息传递方式后,这些“遗失消息”竟以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了心瑶的面前。这已经是除“来源不明”和“预知未来”之外的另一种异常状况了。
因为,如果说“手机信息”尚可以理解为“某个有所谓预知超能力的人专门发信息来告诉自己”的话,那这块既没有连接网络,也没有信息接收功能的电子显示屏,究竟是如何突然展现出这段信息的呢?
在接下来的几日间,脱离了手机的“遗失消息”,更是出现在了能够凑进心瑶视野中的各种地方。
学院的电子屏幕、地铁上的滚动条,高楼上的广告牌…只要是能够显示文字的地方,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跳出新的“消息”来。到头来,心瑶还是体会到,这种一惊一乍的出现方式到底还是没有通过手机传递来得自然。
最终,认命了的心瑶只好重新用回了手机。
毕竟这只是一些“遗失消息”罢了,提前知道自己会丢什么东西,有些心理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如此安慰自己。
……
而关于自己之前同雪一讲到过的所谓“车祸预言”,便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这一次,她收到的信息内容依然只有一个词,只不过这次改作了人名:安艺。
安艺,这个人心瑶认识。同班同学,和自己打过几个照面,总体上算不得熟络,她在班级里也有着自己的另一个小团体,属于和心瑶这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两个人直到毕业可能也说不上几句话的。
可就是这个契机,让心瑶不得不主动找上了对方。
近乎是理所当然地,心瑶把自己所知的所有信息向安艺和盘托出。包括那些手机消息,包括它预言出的遗失事件,自己被夹掉的头发,乃至于发生在老教室里的那场骚动。为了让对方能够相信,心瑶不得不反复解释,不断地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她实在不知道消息里出现人名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相信,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结果,心瑶的诚心诚意换来了对方的不信任,不理解。安艺甚至把心瑶口中的担忧当做了针对自己的人身威胁,还一顿冷嘲热讽。搞得本来还满怀担心的心瑶目瞪口呆,双方不欢而散。一气之下,她再也懒得再管安艺。
可随着目标时间一点点临近,心瑶又有些害怕。
她总是无意识地查看腕表,计算倒计时,再不断猜想安艺身上会发生什么。最终,心瑶只得自作主张地找导师要到了安艺家里的联系方式。与她本人不同,安艺的母亲倒是对此事颇为在意,于是她感谢了心瑶的好意,还说会和女儿好好谈谈。
结果,就在信息预示的时间,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起车祸发生在离学院两公里外的一个路口,一辆轿车与一辆逆行的箱式货车相撞,碰撞导致双方车辆冲入人行道,破坏了一盏路灯,直到滑行近20米后才在一只变电箱处停下。事故导致车上两人当场身亡,人行道上的一名路人则受了重伤。
那轿车上的两人,便是安艺与她的母亲。
……
这件事给了心瑶非常大的打击。因为就结果而言,几乎就是自己通知其母亲的多此一举害了她们。虽说安艺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自己的说辞,但她也是本分地过着平安的校园生活的,哪里会遇到什么危险?
换言之,如果自己没有通知她母亲的话,安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难不成,是自己害了她?
可是,“遗失消息”的准确性是必然的。
既然写有安艺的消息已经出现了,那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安艺会遭遇到某种意外几乎是必然的。那么,究竟是自己的行动导致了安艺的死亡,还是那条讯息本身就已经宣判了安艺的死亡呢?
是不是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的结局?
如果自己再收到写有人名的消息的话,是不是什么都不要做更好?
于是,心瑶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再收到涉及人名的消息,自己也一定要做到熟视无睹。至少什么也不做的话,无论她们得到怎样的下场,都与自己无关,那至少能够给予心瑶精神上的安宁。
结果,就在距现在一周前,心瑶收到了这条消息:
“张雪一。”
……
回忆来到这里,心瑶已是睡意全无。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选择主动靠近雪一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死亡结局产生丁点的影响,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心瑶知道自己虽然考上了热门的计算机物理专业,但学习成绩一般,爱偷懒,特长和爱好也没什么突出,算不得聪明,没法做到面面俱到地保护雪一。甚至于,自己也许还会像安艺的母亲那样被危险波及,但她还是决心陪在雪一身边…尤其在得知雪一经历了诸多的艰难的时刻后,她更该如此。
可能正是因为不够聪明,自己才能够做得出这样不计后果的决定吧。
转头,再次望了眼雪一那安然入睡的模样后,心瑶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只有多休息,才能有更多的精神。
可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心瑶近乎是反射性地弹起了身子。
经历了这么些时间,她已经对短消息铃声异常敏感。即便身处闹市,她也能瞬间分辨出它的声音来。
果然,又是那个号码发来的消息。
然而,这条信息却没有如往常那般标有时间…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在看到消息上面仅有的两个字之后,心瑶陷入了迷惑。短时间内,她甚至觉得是这条信息出了什么问题。但等她仔细咂么了那么几秒钟,等她理解了这两个字中可能包含的特别意味之后,先前那股仅是为失去什么而感到的不安烟消云散,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股绝望而幽暗的恐惧爬上她的心头。
因为,这次消息上写着的是:
———
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