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儿，可以开始测试了么？”李铭一边在办公椅上左顾右盼，一边用指间的圆珠笔敲打着记录本，“时间不早咯。”
“…我就来！”声音来自清洁室的方向。
没过两秒钟，嘉儿便踩着湿漉漉的脚印出现在了主厅。她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白浴巾，以一只手揪扯着挡在胸口，却又因这揪扯露出了更多的大腿。一部分浴巾因沾饱了水而紧贴在她的腰身，总能让人瞥见那清晰饱满的肉的轮廓，由浴巾内渗出的水珠也顺着脂肪与肌肉交替而出的线条滑下。
她垂着眼，抿着嘴，神色间有些遭到催促后的仓皇。
“抱歉…花了太久时间。”
“你在洗澡？”李铭一时正襟危坐，他实在没想嘉儿会以这幅模样就冲出来。
“准确来说，是皮肤护理。人造肤若是在一定时间内不作保养的话，会变干裂开的。”嘉儿解释道，“放心吧，护理只会消耗很少的水源。”
对此，李铭倒也有所体会，因为他的确见识过许久未保养的人造肤的模样。
可就在此时，本该在一旁休息的小斑突然冲了出来，跃起一口叼住了嘉儿那浴巾的下摆，又用浑身力气一挣，一跳，便生生地将那整条浴巾拖了下来。
“啊！”嘉儿只一声急促的惊呼，呆在原处，整个人瞬间光溜溜。
“啊！”眼见平日里总会精心打扮的嘉儿突然变作了一个肉色人，又分明看到什么东西跳进了视野，李铭紧地眯上了眼，一时不知是该看还是不该。
但要说，很难料想到只五个月的狗崽子就已经能蹦那么高了。只见它叼着那浴巾原地跑了三圈，又兴奋地跳上沙发，朝李铭的面门扑来，李铭当然是躲闪不及，下一刻，那条白浴巾便已完完整整地蒙在了李铭的头上。
视野消失了，但李铭却能感受到那条浴巾的柔软温暖，还带着那股甜丝丝的山杏味。
“我…你…小铭…能把浴巾还给我吗？”
“当然，当然。”
可李铭根本不敢贸然摘下浴巾，只是摸索着起身，他便清晰地听到一双湿漉漉的脚丫子正在靠近自己。随后，她又像是停在了自己面前，没有讲话，没有动作，当然，也没有呼吸的声音，让人难以判断她到底为何突然停下。
“……”
“……”
“要摸摸吗？”嘉儿说道。
还未等回应，她便已牵起李铭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那肌肤滑滑腻腻，又夹着些恰到好处的湿涩，偶有触到的发丝又与那肌肤融为一体，简直就同人类的肉体毫无分别。
而嘉儿的身体，也比想象中要更为纤细。
那是当然，自己已经快要二十四岁了，但她还是当年那副少女模样。即便获得了新生，一切也未曾改变。
“怎么样。”
“嗯…”李铭小心地说道，“和真人没什么分别。”
“嗯。一般来说，人类在对待事物的时候总会依赖于视觉，而轻视了其他感官上的获得。但有时，它们却比视觉更接近真实。”嘉儿轻柔的声音随着手掌与肌肤间的震动传来，锁骨与胸口的脂肪结构泾渭分明，“人们能瞧得出生与死的分别，能嗅得到腐烂与美味，也能摸得出柔软和僵硬。”
“……”
“你说，小铭。生命在死亡的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突然，嘉儿的话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咦？惨叫？或是…哭泣？”
“或许全都不是。”
“……”
“所以，这就是保养的成果咯，嘿嘿。”不知为何，手掌在嘉儿身上搁得久了，她的声音中反倒有了股退缩的味道，“小铭，可以等等我吗？”
“嗯，其实我不是有意催促的，我可以等你先做足保养，换好衣服再来。”李铭识趣地将手从嘉儿滑溜溜的身上取下，“今天的测试，也许会比往常要久些。”
“嗯。那，在我的声音离开之前，你可不能偷看哟。”
——
趁着嘉儿忙碌的空隙，李铭也难得获得了独自收拾的机会。
他从旧宿舍里翻出了十一岁时带来地下的行李包，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卡通图案，布料也稍有发硬。逆着那股干涩卡手的拉链打开行李，其中便是些层层叠叠的衣裤鞋子，多少泛着股陈旧的味道。那些衣服早就小的不能穿了，却依然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地填放在行李的内侧，这都是当初那个保姆机器人怕自己挨冻，一件件整理的。
也不知为何，多年以来，自己就是不愿意再打开它。
他把行李往下一抖落，那些花花绿绿的旧衣服便漫得遍地都是。小的，更小的，它们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要么该烧掉，要么就拆了给小斑用。
在遍地的旧衣服里，李铭却一眼看到了掩在最底下的一件咖色外套。
走在其中，拾起那件衣服，轻飘飘的，又小又旧，还有些褪色。李铭还记得，这是自己在地上最后那个月里穿过的衣服。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动手从那衣服的口袋里一模，便摸到了一小叠滑溜溜的纸片。那些纸片大致有两个拇指盖大，边缘裁剪整齐，纸面褪色发白。李铭捏着那叠纸片左右端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些纸片的来历了。
是贴纸玩具？可纸片上又没有胶面。是撕掉的文件纸？可它们又太整齐了。是记单词的纸条么？可自己还从来没那么认真地学过外文。
直到李铭用拇指和食指将这叠几乎黏在一起的纸片一枚枚搓开，又整齐地排列在电脑桌上时，那股记忆才终于涌上心头。
…一共…十七片。
那是曾经的嘉儿，在十一年前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是小佳便利的优惠券，还剩十七张。你看看有效期，抓紧用。”
嘉儿从围兜口袋里摸出一小叠裁剪整齐的优惠卷，又一枚枚地排在茶几玻璃上。里面有满20减2块的，有满50减10块的，还有张金色的，写着买一送一，这些小小的纸片五颜六色，表面有些轻微的擦痕，像已经在嘉儿的口袋里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随后她又从口袋中找到一张硬纸卡片，也和那一排优惠券放在一起。
“这是果汁店的积分卡。再按两个印，就能换一个新书包啦。”嘉儿望着李铭，微笑着说着，“等不及看你背新包包的样子。”
“我不要。”十二岁的李铭揉着眼睛，泪水沾湿手指，“嘉儿，你受伤了…”
嘉儿身子的另一侧，她的一条左臂被碾碎，手掌丢了，暴露出人造骨骼和密密麻麻的缆线。
那是早些时候，嘉儿和李铭再路上遭到了逃难者们的袭击。所谓“逃难者”便都是些在“死潮”中侥幸存活，却又因恐惧而四处流窜的人们。他们骨瘦嶙峋，毫无底线，有些瞧上了两人携带的物资，也有些则瞧上了外形精美的机器人嘉儿。毕竟在如今的乱世，一个依然完好，又保有足够电量的女性机器人是相当少见的。结果，为了保护李铭，嘉儿的一条手臂被逃难者们的摩托压碎，胸口被砸了一个锐利的裂口，左脚也受了伤。只有丢下从研究所带回来的所有物资，他们才得以逃出生天。
“哦，你说这个呀，没关系的，嘉儿不会痛。”嘉儿举起断臂，那丑陋的裂口与其中的电路缆线便更加明显，“而且，李教授明天就会帮我修好，到时候我就焕然一新啦。”
“焕然…一新…”李铭默默重复道。
“是呀。你父亲的能力很出名的，你应该最清楚。”
“不，嘉儿…你不明白，那不是简单的焕然一新，你不知道么！”李铭盯着嘉儿的伤，连连摇头，“‘苏醒’之后，你就再也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嘉儿的样子有些困惑。
“是啊！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他们要删掉你的主程序，再用另一个新的人工智能来取代你！那之后，现在的你就永远消失了！”
“我当然知道啊。”嘉儿弯下一些身子，将单独的一只手搭在李铭的腿上，笨拙地抚摸着李铭，“可是小铭，事实上，‘我’从来就不存在。你所认识的嘉儿，只是由我的外表，再加上程序表现组合而成的样子。所谓的‘我’，也是由程序给出的，恰好能被你认识到的一个表象答案罢了。所以，你不必为那个不存在的‘我’伤心。”
“不！你胡说！嘉儿就是嘉儿…”李铭拨开嘉儿的手，一推茶几站了起来，“你回答我！就算你不存在了，也没关系吗？你就这么想要为爸爸所谓的‘苏醒计划’而牺牲吗？”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嘉儿只是平淡地说着，还一边用手指把那列排在玻璃桌面上的优惠券推推整齐。
“那你去啊！去吧！”
李铭朝油盐不进的嘉儿狠狠推了一把，便揉着眼睛逃出了屋子。
天色已晚，可屋顶上却非漆黑一片。仰头看去，头顶的月色与繁星要比原先明亮清晰得多，那光亮洒在脚下的混凝土上，便呈现出一种雾一般的光泽，石砖间的缝隙，鸟儿落下的粪便，以及偶然冒出的缕缕青草，全是清晰可辨的。
相反，这屋顶外的整座城市却陷入了一漫无止境的黑暗。再看不到临近住房那一扇扇亮着的窗，也再无街道上的灯光绚烂与车来车往，让这片映着薄光的狭小屋顶仿佛一座孤独的高塔。李铭的双手抓挠着手臂，待到焦躁与冲动褪去，他也逐渐意识到，或许，一切真的都和原先不一样了。
他垂下脑袋，把脸蛋埋进了臂弯。
不知呆了多久，李铭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些脚步声，只是那声音一瘸一拐，总带着皮鞋拖拽的响动，早不如先前那般灵活。抬头看去，便见到嘉儿拎着一只哑光银色水壶静静地靠在远处，晚风与夜色一同抚过她银灰色的长发，好似要让她与这片美丽璀璨的夜空融为一体。又像是夜空中的精妙机巧压在了这个跛着脚的笨拙的机器人身上，险些令她支离破碎。
“你来干什么。”
“浇水呀。”
嘉儿提着水壶，一步一挪，吃力地凑到楼沿旁的绿植前。
“这地方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你给几盆破花儿浇水还有什么用。”
“它们还活着，当然要浇水。”嘉儿吃力地提高那只沉甸甸的水壶，倾下花洒，其中的水也跟着叮当作响，“你也好好地活着呢。”
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她一定也知道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照顾那些花草植物了。而由于身体上的缺损，她的浇水姿势数次失去平衡，就连步伐也比往日迟缓许多，不知是单纯的小心翼翼，还是对这里有所留恋。
“喝饱些，喝饱些。”
嘉儿默默讲道，一如往常。
直到花草淋饱了水，壶也不再沉重了，嘉儿方才拖着步子来到李铭身边，就像她一向的做法。
尽管光线不够充足，李铭也依旧察觉到，晚风早已吹透了她。风让那已然扭曲变形的手臂发出了窸窣的哨音，故障关节相互摩擦，还吹过她布满了划痕的裙摆以及脏兮兮的鞋子。这一切竟比在室内时清晰地多，分明是要将这位机器人的老旧和丑陋完完整整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她早已破败不堪了。
“你还好好的活着呢，研究所的大家伙儿也活着。”嘉儿将水壶摆在地上，双眼又像是朝向了远方，“你们都要尽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李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的状况，李教授也讲得很清楚了，‘苏醒’项目迫在眉睫，一刻也不能耽搁。而且，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你们的事。”嘉儿走在李铭的面前，弯下腰来，一点点地抚摸着李铭的头发，“况且，小铭你不是也答应过教授了吗？”
“不想去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
“你想想，说不定在‘苏醒’之后，我就能拥有自我意识了，到时候不就和你们人类一样啦？”
“可是，像我们人类一样就好吗？嘉儿现在，就不好吗？”
李铭趁势拽住嘉儿那只完好的手，揪扯着那冰凉无生气的手指。日积月累，曾经细腻的手指上早已布满了裂纹和划痕，这意味着嘉儿这款保姆型机器人的使用年限已经临近。嘉儿迈近一步，拢着裙子在李铭的身边坐了下来，又抬起手来，用那早已不再柔软的手指擦拭掉李铭的泪水。
“小铭，我陪了你许多年啦，可以说，我们两个是一块儿长大的。我看着你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会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很快，你就会超过我，就连个子也会比我还高的。我也想一直看看你，尽可能多陪陪你。可是在如今的这场大灾难下，谁也保不准自己还能活多久。这时候，李教授的地下研究所已经完工了，只缺少一个作为核心的管理员机器人。如果我不去接受‘苏醒’的话，研究所的大伙儿都难以幸存，就连你也…”
“可是很奇怪啊，父亲他不就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吗？要什么‘核心管理员’，让他自己再去做个新的不就好了！跟你这个破保姆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嘉儿轻声答道，“而且，能由我来帮助你们，我很荣幸。”
听到嘉儿最后的回答，李铭终于放弃了反驳。他原以为这次也会像往常那样，只要自己躲到屋顶来，嘉儿总会千方百计顺着自己的。
“而且，我这款0A013+型号的机器人已经接近使用年限了，如果使用超期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嘉儿守着肩膀，摇了摇头，“四年前，我就听说自己的一台同型号机体出现了逻辑故障，时不时还会追着她十六岁的主人换纸尿裤呢！”
“那可太糟了。”
想到这个场面，李铭竟也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
此刻，坐在地上，他却看不到周边那些漆黑的城市了，反倒是天上的夜景占了多数。如此和嘉儿凑在一起，又让他回想起了他们相伴的一天天，尽管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要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吗？”
李铭摇头。
“那不然，我给你讲个笑话，开开心？”
“你的笑话我都听遍啦！不好笑。”
“是吗。”嘉儿低下头，用手指抚摸着自己裙子上的破洞，“也许等‘苏醒’之后，搭载上新的人工智能，我就会有数不尽的故事和笑话给你听啦！”
“那我也不要。”李铭小声嘟囔道。
“那…”嘉儿挠挠头。
“什么也不用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以后就不用你啦。笨嘉儿。”
嘉儿听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对天生柔和的双眼便呆呆地望着李铭。
许久后，她才说：
“要抱抱么？”
嘉儿在围兜上抹抹手，便向李铭摊开了她单独的一条手臂。
“嗯。”他默契地答道。
李铭爬起身子，最后一次拥进了嘉儿的怀中，还险些将那几近破碎的躯体扑倒。
“看呐。”嘉儿拥抱着小小的李铭，口中喃喃念道，“越是漆黑一片，越是露着几处寥寥星火的夜晚，有时候也会比平日显得更美，也更让人向往啊…”
嘉儿小心地用那条断掉的手臂搂着李铭的腰，又用完好的右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一下下地轻抚着他后背，一边任他在自己怀中颤抖流泪。因为一直以来，李铭在人生中遇到的所有苦难与孤独，全都能在嘉儿的拥抱中消融。
作为保姆型机器人的她，总共只擅长三件事：家政，唱歌，还有拥抱。
她一直都知道，李铭是个孤独的孩子。每当他因独自一人而感到落寞时，嘉儿便会学着电视节目里的样子，提议由她来抱抱他。
起初的时候，她总是僵硬而笨拙的，可一次接着一次下来，她也逐渐掌握了拥抱的要领。每一次显得更加柔软、热情。乃至于有次，他在她的怀抱和歌声中睡着了，于是，她便以那个姿势保持了整整两小时。待他醒来时，她依旧坐在原处，依旧在唱那首歌，依旧笑魇如花。
“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你呢？你就不怕再也见不到我吗？”李铭埋在嘉儿的肩头，问道。
“见不到你…”嘉儿阖上眼，“不，我不会离开你的。”
听到嘉儿那确信的声音，李铭先是一愣，后来才皱起眉。
“你是想说‘我不想离开你’吧。”李铭擦了擦眼，“真笨啊你，连换个说法都不会。”
“嗯，嘉儿不想再也见不到你…
…也不想离开你。”
松开彼此后，嘉儿依然在笑着。
如果…如果说嘉儿是个人类的话，她现在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这是李铭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