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儿像往常那样坐在李铭身边的办公桌上，等待测试开始。
她换上了一件小巧的白色背心、灰裙子与黑色踩脚袜，使得身材更显健美，一只脚腕上系着根红色的细线，上面拴了两只铃铛，铃铛伴随她舒缓轻巧的动作在黑暗的空气中叮铃作响。已经有半臂长的小斑蜷着身子伏在嘉儿怀中，半眯起一对黑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地扑棱两下尾巴，像是已经把嘉儿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说实在的，这些年来，嘉儿已经经历了成百次的图灵测试，以及上千次的增强版测试，测试者囊括了从事各种行业，各类人种，各式的文化程度，其通过率高达90.71%，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分辨其人工智能身份。乃至于有些时候，她做出的回答反倒更加接近于人类思考的结果。
这证明，嘉儿能够完美地重现人类的认知、逻辑，乃至情绪。
然而，如此重复累积的测试，充其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嘉儿的智能能力，却始终无法证明其意识程度，也就没办法确定她是否真正地觉醒了自我意识。
不过，在嘉儿后台的数据处理量来判断，她的确距离觉醒自我意识还差几个数量级，仅仅达到了父亲预期数据量的千分之三。这几乎是给“苏醒”项目的最终目标判了死刑。
但如今，那些能够熟练分析嘉儿数据的研究员们早已去世，残存下来的李铭也只能用一些低效、粗糙的方式来继续这种测试——
那便是，每次都尝试与嘉儿讨论一些新的话题。
“今天已经是我们间的第1000次测试啦。”李铭用笔帽叩击着自己刚刚写下的1和三个0，耸了耸肩，“时间过得真快。”
“是呀，不知道这次测试会不会有特别的地方呢。”
“至少，开场是个特别的问题。”李铭再笔记上写下一行字之后便抬起头来，他准备的，的确是个之前从没有讨论过的问题，“你对我怎么看？”
李铭瞧着嘉儿那缙云色的眼睛，问道。
“…这是测试内容？”嘉儿的双腿停止了摆荡，轻细的铃铛声也跟着沉默。
“当然。”
“…对我来说，你是这座研究所最后的活着的人类，是我要守护的唯一的对象。”嘉儿试探着答道。
“不。”李铭摇头，“除了这些。”
“啥？”
“这些年来，我们聊了许多事情，都已经聊了999次了，却从未聊过彼此。所以我想知道，在除去那些客观上的看法之外，你对于我这个‘个体’是如何看待的？”
听罢，嘉儿先是望着李铭胸口的位置思考片刻，随后又直起身子，让小斑也从她的身上跃下。她并起腿，把两只脚收到了桌檐下方，双手按着膝盖，显得正襟危坐。
“李铭很特别。至少在我看来，我们一直相互陪伴到了现在，我很珍惜你。”灯光落在嘉儿的脸上，显得真挚平静。那明明是陪伴了自己近乎整个人生的面容，如今却显得有些陌生。
“是吗。”
“嗯，我很享受和李铭相处的日子。作为这间研究所里存活到最后的人类，你拥有对我的近乎全部的支配权，却从不会有非分的要求，也不会对我的身体做不好的事。”
“等等…不好的事？什么事？”李铭记录下的句子只写了一半，“难道说，之前发生过什么？”
“是的。”嘉儿点点头，“大概是九年前，我曾被一对夫妇诱骗进了他们的住宿间。他们先是像对待人类那般用钝器袭击我的头部，用钝餐刀划开我的皮肤，切开我的腹部，还一小撮一小撮地扯下我的头发。他们声称这是报复。理由是，他们觉得这间地下研究所充满了骗局，‘死潮’是骗局，‘人类灭亡’也是骗局，这里的食物和水源都是骗局，还觉得，统管其中的我就是最大的‘骗局’。他们之所以虐待我，便是想从我身上拷问出所谓的‘真相’。”
“我记得那两个人。但没想到他们还做过这种事…”
虽然不知道嘉儿曾被他们虐待过，但李铭却对那两人有些印象。那是一对40岁出头的中年夫妇，自从来到研究所后便总是疑神疑鬼，还总是跟周边人说‘整个世界都错乱了’，‘所有的东西都在骗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能相信’，搞得人见人厌。最终，他们被负责治安的梁先生安排住了单间，之后也没活多久便双双去世了。”
“那对疯子…”
“还有一次，有五名年轻男性借着要我帮忙修整电路的名义把我关进了一间屋子，他们撕坏了我的衣服，还把我塞进了一只金属箱，往里面浇开水。威胁我，要我放他们返回地面。”嘉儿仰着脸，说道，“只不过，这些人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把我当做了人类。这些单纯的虐待方式对人类来说或许还有些作用，但对我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
是“逃离者”。
一些突然改变想法，嚷着要离开地下研究所的居民，在开始的那段日子里的确有很多。但在适应了这里便利的地下生活后，就很少有人再闹着要离开了。
“那些人怎么回事，他们不害怕被‘死潮’波及么？”李铭连连摇头，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抬头看向对方，“他们之所以这样威胁你，难不成，是因为没有答对能够离开这里的那个问题？”
“是的，五个人都没能答对。”嘉儿摇摇头，模样依然平静，“所以按照规则来讲，他们都不符合离开这里的条件。”
“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吗…”李铭皱着眉，在笔记上画下一个句号，“那，你对他们这些人是什么看法，你会恨他们吗？”
“仇恨？没有。”嘉儿再次摇头，“那是你们人类独有的情绪体验，我不具备‘仇恨’的逻辑。”
“嗯。”
“如果需要的话，我当然可以学着你们人类的样子表现出仇恨的模样，就像小铭你不好好吃饭时我表现出的一样。”嘉儿微微一笑，铃铛声转瞬即逝，“但在当年那样的状态下，表演根本就没有意义。”
原来那是表演出来的啊。李铭心想。
“所以说，你对那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是的，那只是些渺小而迷茫的人类个体罢了。”
口气清晰笃定，李铭能明确地感受到，在说出“渺小”这个词的时候，嘉儿的态度是认真的。
“那你能明白，什么是仇恨吗？”
李铭另起一行。
“我当然明白，仇恨贯穿了你们人类的整个历史，从文明的诞生，到这间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它足以将所有的伟大都变成一场闹剧，也很少有人用原谅和理解来消解仇恨。”
说罢这些话，在研究所大厅玩耍过一遍的小斑又一次回到了嘉儿身边。她向它打打招呼，它便顺着一边的椅子和抽屉爬到了这名少女型机器人的身边，又把软乎乎的脑袋搭在了她的大腿上，铃铛也轻松愉悦地响起了。她的脸蛋光洁美丽，动作轻柔细腻，然而在李铭的心中，此时此刻的嘉儿却再难同曾经的那个影子重合在一起了。
“嘉儿。”李铭盯着嘉儿的侧脸呼唤道。
“嗯？”嘉儿却只是玩弄着趴在面前的小斑，只用鼻子的声音回应。
“你愿意抱抱我吗？”李铭试探性地问道。
“抱抱？”嘉儿听闻，忽地抬起了脸，“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要试着抱抱看，”
“当…当然。”
嘉儿应道。她从桌上跃下，踮着脚走到李铭身边，又快速地整理好衣襟和头发，低着脸，向李铭张开双手。李铭迎上去，和她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她的身体柔软又温暖，甚至能让人感受到若有若无的心跳和躯体的收张。嘉儿的拥抱更接近于人类了，远非曾经那个笨拙，就连学样儿也学不到家的笨蛋能比的。
但这不再是曾经的她。
短暂的拥抱之后，嘉儿只是站在李铭的身旁，看着地板，那仿佛是在害羞。
“嘉儿，你说，你身体里曾经有过的那个旧的‘嘉儿’去哪儿了？”
“你是指0A013+吗？她早在‘苏醒’项目中就已经消失了。不过，我能够完成她的所有功能，也继承了她的躯体和名字。你当然可以把我当作是她。”
李铭没有讲话，只是摇摇头。
“我知道，小铭。真正的她，可能还在你的心里吧。”
听到这句话，李铭有些吃惊。他抬起眼来看着面前那对映着亮光的红色双眼，只觉得她仿佛看穿了自己。
“嘉儿，你说，在父亲的眼中，人工智能发展的终点会是什么？”
“当然是觉醒自我意识后的强人工智能。”嘉儿靠在桌沿，双手按在臀边，“至少，李教授一直都是这样盼望的。”
“也就是说，在你看来，‘强人工智能’之上，还有可能性咯？”
“是的，也就是所谓‘超人工智能’。只不过在我看来，超人工智能也只是在智能水平上的量变而已，并没有在意识程度上有所突破。”
“那，这便是尽头了么？”
“…据我所知，这便是尽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