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在说谎。
013指的是什么?或者说,是谁?
当四周越来越亮,机器的轰鸣声逐渐升起时,李铭便慌忙将那尸体扯回原状,又分秒必争地从供电室逃了出去。即便是对整间地下研究所了如指掌的她,在电路接通,系统全面启动之前,也只是个普通的机器人而已,自己完全能够在被发现前逃到合适的位置。
是啊,明明偌大的地下研究所中,只有一样东西,能与这数字匹配。
即便心中依然在抗拒,但李铭很清楚,“013”便是那些研究员曾对0A013+的称呼…013所指的,当然就是嘉儿。
也就是说…
嘉儿在撒谎?
哪句是在撒谎?又或者…哪件事是在撒谎?
倒在配电室的那具尸体腹部落有一处刀伤,还留下了遍地的血迹,显然不是死在“死潮”之下人该有的模样。那,她是被谋害的么?是谁害的?再者,她为什么会去到那里,又为什么要留下这条信息?
这名叫做闻心瑶的女性研究员,又为什么会被嘉儿用“已离开研究所”来掩盖?
太多的问题涌上头脑,只令李铭感到了一阵眼花。
在空旷的“大走廊”上奔跑着,此时此刻,他竟觉得四周突然变得有些陌生了,逐渐闪烁起红光的探头和一盏盏逐渐亮起的顶灯都像是在追赶自己。凝滞而闷热的空气让他感受不到速度,只有脚掌传来的疼痛让他知晓自己依然在前进。
“小铭?”
忽然,嘉儿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李铭停下步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却没有回头。
“来电啦!这次费了好多功夫,我都差点以为要搞不定了呢!”能听到嘉儿正小跑着向自己靠近,“循着主线路找了一整圈,最后才发现问题发生在供电室。”
“供电室?”
李铭不禁回头问道。
只见嘉儿披着头发,只在内衣外裹了一件蓝色的工作围裙。那围裙看着又旧又硬,一般人穿来只会觉得硌得慌。灰尘和油污遍布其上,许多还沾上了嘉儿白嫩的皮肤,看起来的确像经历了一场辛苦的抢修。
“对啊,问题在供电室的话,解决起来就要难的多啦。”嘉儿说着,还拱了拱两只裸露的肩。
可问题是,自己方才明明就在供电室啊,那里除去自己和那尸体外,再无他人…那么,嘉儿在哪?难道说,还有一个别的供电室?或者说,嘉儿真的是在撒谎?
“供电室?说的是餐厅下面那里吗?”
“对啊。”
嘉儿天真地应道,柔软明亮的长发依然会着她的步伐跳跃。
“辛苦你了。”
“该做的嘛,管理研究所,保护大家伙儿。”嘉儿理所当然地说道,随后,她又向着李铭的方向歪起了头,“小铭,你在这里做什么?”
“屋子里是在太闷太热了,我出来透透气。”
“出来也没有变化嘛,整座研究所都是在地下,哪里能够透气啊。”嘉儿伸手摸了摸李铭的肩膀,随后又捂着嘴笑道,“还把自己搞了个大汗淋漓!”
直到此时,李铭才发现自己的浑身都是汗水,下巴与发梢滴滴答答,裤子甚至被浸湿,贴在了腿上,实在不像是透过气后的模样。
“总想着外面会凉快些…结果也没有嘛。”
李铭只得这样解释道。
“倒也是,在人类的习性当中,通常都认为更空旷的地方空气会更好嘛。”嘉儿拨弄着头发应道。
在电路恢复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能感到一些凉爽的清风从脚底蔓延到了小腿,也许只要再过半个钟头,这座研究所的气温便能恢复到往日的程度。可不知是为了极速降温而导致的风力变大,还是李铭这满头满身的汗水,一时间,他竟觉到了一丝寒意。
在嘉儿的陪伴下,李铭回到了东区一层,自己的宿舍房门前。
“这才凌晨四点,再休息一会儿吧?”嘉儿说道,“要不然,明天又会有黑眼圈哟。”
“嗯,说的也是。”李铭说着,便要去开门。
“小铭。”
在手指触到门把前,嘉儿把声音扬得高了些。
“什么。”
李铭回过头,却见嘉儿站在宿舍的短台阶下,背着手,望着自己。刘海半掩着她的眼眸,让人辨不清她的模样。
“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一直都在走廊,没去哪儿呀。”李铭故作轻松地回答,但眼睛却一直瞧着嘉儿的身子。
“那你为什么要打着手电?”嘉儿指着李铭一直攥在左手的东西,问道。
坏了。
李铭一紧张,竟然忘了自己还捏着手电呢。既然拿着手电,那至少说明自己出来一定是有明确目的性的,而绝不是“透透气”这么简单。
“我,我是为了找你。”李铭说道,“这次停电太久,等啊等啊都没见好转,我总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是吗。”嘉儿小声地自言自语,随后又恢复了以往的音色,“哈哈,我能出什么问题啊,还用得着小铭你担心呀!”
嘉儿来到李铭的身边,踮着脚搂住了他的脖子,任满身汗水就沾在她干燥柔软的肌肤上,又让软乎乎的长发黏在一起。
“只要是发生在这儿的事,我都能解决。小铭就放心吧。”
“嗯。”
“晚安。”
道过晚安后,嘉儿轻拍了李铭的肩膀,松开了他,后退两步,整座走廊的白光顶灯一齐关闭,就连她也隐入到了那纯粹的黑暗当中。
“晚安,嘉儿。”
李铭应道。
回床,李铭的心脏依然砰砰地撞个不停。他知道,今夜注定是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了。
——
第二天午餐后,趁着嘉儿带小斑散步的间隙,李铭独自来到了研究所主控室的计算机前。这里能够调阅到地下研究所的各项配置信息,包括资源消耗量、各处的监控录像,当然,也包括完全的人员档案。
很快,李铭在研究所人员名录中找到了“闻心瑶”的名字。
照片上的她有一头漂亮的长发,身形纤细干练,姣好的面容却总伴随着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漠模样,也不知她是否天生就是这种性格。
个人履历表明,她大约是在地下研究所建成半年后才找到这里的。由于其具备扎实的灾后求生手段以及高等计算机物理学知识,仅在50天的考察期后,闻心瑶便顺理成章地被吸纳进了研究员团队,并成功登入作为团队核心的信息维护科,也理所当然地取得了该科室人员应有的部分权利。
直到失踪前的六年间,闻心瑶工作勤恳,沉默寡言,李铭也未能在履历中找到此人的特别之处。作为核心部门的维护科足有三十七名成员,闻心瑶充其量也不过是其中默默无名的一员罢了。
可李铭知道,闻心瑶的身上一定发生过一些特别的事情,才导致了她最终身死的结局。
但是,该从何查起呢?
一筹莫展的李铭倒在了椅背上,一偏头,他正瞧见了摆在自己手边的那本记录册。那是自己循着父亲曾经的习惯,日复一日地跟踪记录下来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在上面写下一篇关于‘嘉儿’的观察记录。记录册那漆黑的封面上还有着父亲“李正明”的名字,以及那行相比起名字来说,更大更显眼的标题全称:
“人工智能‘苏醒者’及‘0A013+’的行为分析与异常记录”。
李铭伸手轻触那列标题,而当手指触到其中“异常”二字时,一股寒意便掐住了他的手指,并顺着神经与血管爬上他的后背,爬满他的全身。
或许…
李铭弹起身子,再次扑到键盘和显示屏前,又从计算机上调出了全部“记录本”的借阅历史记录。
果不其然,借阅系统显示,自闻心瑶来到研究所直至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她曾长期且大量借阅过父亲写下的这些记录册。
一开始,她还是会像别的研究员一样逐本借阅。但到了中后期,她便开始频繁重复地借阅其中的一部分,直到她失踪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这种借阅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地停留在了其中个别几册上。分别是第七册,第九册,以及第十二册。
或许,关于昨晚的那具尸体的秘密,以及那些疑问的解答,就藏在这些册子里。
——
父亲这挤满整只文件柜子的三十五本笔记,正记录着自“苏醒计划”立项以来的所有细节。
其中包括研究团队最初的设想,包括前期对“苏醒者AI”的调试研究,启动记录,以及将其装载在身为人形机器人的嘉儿身上后,两者的适配状况,后期“嘉儿”的状态表现,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细枝末节。
闲来无事的时候,李铭也曾翻过他们,一是为了解闷,二是他也想借机学些东西。
只不过,翻来翻去,李铭一直都很少去翻序列最靠前的那几本,翻得少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单纯的“看不懂”。
那些本子记录的,都是“苏醒计划”尚处于理论框架阶段和初步调试阶段的东西,除了日复一日的会议纪要,就是密密麻麻的构建想法,还有那些自己连看都看不懂的图稿。尽管李铭知道,父亲为了团队中的其他成员,已经在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记录了。可就算这样,自己也越看越迷糊。
现在也一样。
不过,在第七册那些晦涩难懂的记录当中,还是有一篇引到了李铭的注意。
那是“苏醒计划”立项后的第六年,也就是距今二十年前,是越过了理论阶段和构建阶段,父亲第一次启动初具雏形的“苏醒者AI”时的记录。
这篇记录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在详细描述了当天的全部工作之后,还在空白处补充了一段与父亲工作毫不相干的“记叙文”。
虽说都是父亲的笔迹,但从书写状态和格式上来看,这篇“记叙文”分明是后期补填写上去的,有些字甚至都超出了格子,写到了角落里。可李铭知道,父亲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即便写错一个字,也会撕掉整页重新来过。从之后的记录中也能看得出,父亲一直都遵循着这个习惯。
这样的他,更不可能在记录完成之后,又额外填补这么一大段“叙述文”了…除非…
“除非‘填补’本身也有意义,以至于你不得不那么做。”记忆中,刚刚撕掉李铭作业本的父亲曾这么严厉地讲过,“要不然,你就给我老老实实一字不落地写好,李铭,原则是可以高于习惯的,我们要分得清轻重。”
如此看来,这篇后补的叙述文一定有着某种不得了的意义。
这一篇记录的开头依然是在描述繁复的测试和准备工作,就像先前的几天一样。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在当日上午的十时二十分,父亲便为苏醒者AI的主程序连接上了构建于量子计算机中的人造神经网络——这便是人工智能“苏醒者AI”的初次启动尝试。
可在启动之后,苏醒者AI沉默了。
它不会对任何指令作出响应,就连前端计算机的轰鸣声也小的不可思议。这种沉默一直持续着,技术团队也因此陷入了漫长的检错地狱。
直到启动的十二个小时之后,父亲才从苏醒者AI的输出端检测到了一些微弱的波状图。这些波状图又弱又慢,甚至不如一个苍蝇放的屁那般猛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并且,这些波状图在后期的研究中被证明,其不含有任何的逻辑性。
这就不对劲了。
由程序和电路构成的人工智能,即便是排泄出的东西,也一定该是具备逻辑性的。
于是,在一片的不甘与叹息中,苏醒者AI的第一次启动尝试宣告失败。至此,这一天的记录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紧接着这篇记录下方的,便是那段后补上去的,“毫不相干”的叙述文:
——
距离研究中心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宁耶国家公园,其东北方的一片桦树林出现了异常。
那本是片天然形成的林地,占地七十余公顷,自然生态良好,几乎不需要人工照顾。
然而,当林地科研人员根据报告赶到现场时,这里的变化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杉树一改往日平静和谐的状态,而变得完全失控。一些本就粗壮的杉树变得更加茁壮,却壮得狰狞,壮得无所顾忌。而受其影响的其他杉树却因缺少养分,正一点点地枯死当场。
一些林地科研人员猜测,是这群植物间闹起了类似“饥荒”,才导致本就粗壮的个体会更加积极地掠夺资源;另外一些人猜测,这些树木会通过密布于土地深处的菌丝来沟通,来交换资源,导致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可能是地下的菌丝出了问题。
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一辈员工却用起了更加令人费解的描述。他们说,那是因为,这些树全都没了“魂”。
——
杉树林?
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李铭只是一头雾水。他丝毫察觉不到“超级人工智能”与“一千三百公里外的杉树林”两者间的关联,也搞不清父亲为什么会把这些内容写在同一页上。
但他明白,一生追求记录详实的父亲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其原因一定就在父亲的脑子里,是他不愿意写下来,又或是…没法写下来。
那一定是某种超越了父亲的“习惯”,同时又压垮了他的“原则”的东西。
但,只是这些还不够。
意识到这一点,李铭便将闻心瑶曾多次借阅过的那些记录册全部取了出来,果不其然,之后的几篇记录中也存在不少可疑之处。
这几篇记录分布于“苏醒计划”的不同时期,纸张却比同时期的其他内容显得更加陈旧,显然曾被翻看多次。
下一篇,就发生在初次启动尝试的一年半之后。这次,整个研究小组通过长期的校准与调试,心怀忐忑地开始了第二次启动实验。
这一回,经过调试的苏醒者AI没再沉默,却依然没有对任何指令予以回应,反而是自言自语般地输出了一串平稳有规律的字符。这些字符有着相当长的规模,却没法被翻译成任何有效的句子。
于是,理所当然地,第二次启动也宣告失败。
在失败当晚的会议中,整支研究团队都对苏醒者AI表现出的状态感到失望,感到难以置信,以至于把这种失望归结到了作为领导者的父亲身上。
因为在他们的预估中,即便苏醒者AI不会一蹴而就地转变为强人工智能,那至少也该像个普通的人工智能般拥有沟通、自检的能力才对。但它这两次的表现,却像是否定了整个研究团队之前的所有努力。几名研究员当场提出离职,就连两个刚来做杂活的新人都不知不觉地抹了几滴眼泪。
然而,在一片怨声载道的会议之后,父亲却总结道:开发进展顺利,预计在完成调试后进行下一次启动尝试。
在这篇记录的末尾,加贴着一张外文剪报。由它的排版和格式判断,这大概是父亲从某本国外医学期刊上剪下来的东西。
虽说“语言融合”现象已经遍布世界,人人都读得懂外文,但李铭却没能尝到这番便利。他依然只有对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词典,才吃力地读懂了这篇期刊文。
其内容是:
实验当天,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一起猝死事件。
死者名叫佩德罗,是一间叫做“帕尼”的酒吧常客。
通常,佩德罗会在每周三和周六的下午来到酒吧,再从下午喝到半夜。酒品不好的他还常跟店里的其他客人发生冲突。也就老板念在佩德罗是常客的份上,才没有次次对他下逐客令。
事发当日,佩德罗就如往常那样喝着他的威士忌,看着球赛,又与周边认识的,不认识的客人们吵嚷。直到凌晨一点左右,酒吧逐渐冷清,负责收拾打扫的服务生才发现佩德罗倒在了卫生间前的台阶上,已然没了气息。
说实话,这起猝死事件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酒吧、熬夜、过量饮酒、死亡,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然而,这篇报道却没有就此结束。
在事件发生后的两小时内,环绕帕尼酒吧的附近区域内又接连出现了四名死者,死状也与佩德罗别无二致。可这些死者并没有佩德罗那样糟糕的生活习惯,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个刚满六岁的小孩子了。
于是,根据这特征统一的死状与地域性发展的趋势,当地防疫部门很快将其认定为某种未知传染病,并迅速封锁了事发街区。可在封锁之后,一切仿佛又再次恢复了平静,而防疫部门对这件事的后续跟进也就不了了之了。
看到这里,李铭已经了然。文中描述的所谓“猝死事件”,或许就是“死潮”小规模发生的痕迹,并且是远早于“埃罗尔症”发生的时间点。
回到记录册本身。李铭继续沿着父亲的开发足迹向后翻阅。可反常的是,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记录册上的内容总是以寥寥几句一笔带过,有些敷衍,完全不像是父亲的做事风格。
难不成,是他刻意隐瞒了这期间的一些事情么。
终于,在接近两年后的一天,父亲的团队筹备并进行了针对苏醒者的第三次启动尝试。
这个时间点,距离地下研究所建成,以及“人工智能苏醒者”与“保姆机器人嘉儿”的合二为一,还有最后五年。
可这回,苏醒者AI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过有别于前一次的是,它没再输出如上次那般的数字串。且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其耗电量竟然达到了先前的2.3-4.3倍。这至少证明,“苏醒者”有在尝试着做一些事了。
最终,父亲记下了结论:苏醒者于此次实验中的沉默为其自主行为,实验顺利,决定将为其继续保持开机状态,实时记录运行情况。待到后续进展良好,且一切条件完备后,将择日进行下一次实验。
这一篇记录的后面倒是没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是因为,这一天的“日期”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那正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埃罗尔症”发生的日子,也是公共认知中,“死潮”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