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竟如此脆弱。
每次回忆起那段时间，都像是在做噩梦。
以“埃罗尔症”发生的这天作为原点，整个世界便陷入到了由恐惧、怀疑及大量死亡所造就的动荡之中。
当然了，除去最为流行的“传染病说”外，也有诸多地区将“死潮”认作是有针对性的袭击事件。故而，成规模的的暴力冲突很快便在各处涌现。但在“战争闭锁”的影响下，热武器冲突纷纷遇阻，致使人类在乱世中所有的愤怒、恐惧与欲望统统哑火。
…于是，人们就会放下针对彼此的恶意，并携手走向团结吗？
当然不会。
很快，散落成沙的人类文明化解成了部落一般的“聚集地”和“避难所”，即便告别了高效的热武器厮杀，他们也依然是聪明的人类，依然懂得争夺、纵火、和水源投毒。
最终，整个人类世界都在这样低效的挣扎中走向了腐烂。
不过，在此之前，父亲早早就主持开始了地下研究所兼避难设施的建设工程，并做好了将“苏醒者AI”作为系统中枢接入其中的准备。
若说这是巧合，李铭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若说这是父亲早有预见，那他该是从何处，又是从何时起察觉到端倪的呢？
不知不觉间，冰冷的主控室里只剩下计算机的蜂鸣声。父亲的工作照就摆在桌上，他那张稀薄的，总是干裂的嘴唇，仿佛天生就不舍有过多唇舌。直到死前，他都未曾想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句话啊。
……
不。
有过…父亲讲过的…
“记得和她好好相处。还有，自己去决定…什么是对的。”
这是自己当年苦苦哀求，要父亲把嘉儿归还自己时，他在楼顶上讲出的唯一一句话。
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要自己判断什么是对的，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已经察觉到一些“事情”有在发生了呢？一些就连博学的他都辨不清对错的事？
于是，李铭将视线再次落在了那些记录册上。
在所有记录当中，闻心瑶借阅过最多次的，也是在李铭眼中最重要的一篇内容，当属“埃罗尔症”发生五年后，地下研究所刚刚建成时的那部分——
“人工智能苏醒者”与“嘉儿”的融合工程。
当然，这也是李铭此生唯独与嘉儿分别的那一个月。
由记录来看，整个融合工程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将“苏醒者AI”调试为能够适应机器人躯体的状态，此乃整个融合工程的前置工作；第二步，将苏醒者的硬件装配到已经被掏成一具空壳的嘉儿体内；第三步，完成“苏醒者”的全面启动，等待新的嘉儿“苏醒”。
仅是第一步工作就持续进行了足有十七天，直到将嘉儿的人造肤修复结束之后，剩下的工作便只有等待。所幸的是，融合后的嘉儿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又在经历四个多小时的等待后，嘉儿才终于睁开了她那对标志性的缙云色双眼，开口说出了属于新生的她的第一句话。
可那，却是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我听了到一声叹息。”
每当李铭读到这句时，他的心中都会升起一股幽幽寒意。
这是嘉儿在不清醒时无意讲出的话么？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每当李铭问嘉儿的时候，她总会以“不记得”为由搪塞。
当然，父亲也对这句话抱有疑惑：
“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他在记录中如此写到。
然而，这句话之后，嘉儿竟真正“苏醒”了。她不仅具备了一般人工智能所拥有的各项属性，甚至还拥有极度拟真的逻辑思考能力。虽然暂时无法证明她已经成为了众人期待的“强人工智能”，却也没再陷入先前那几次的古怪状态了。如此，管理一间研究所更是不在话下。
但只有那句话，被父亲清清楚楚地写到了记录册当中，两条下划线，还加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叹号。
之后，嘉儿便被接入到了这间地下研究设施，独自担负起了管理中枢的职责。至今，她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反常表现，更没有出现过先前的那些问题了。
——至此，便是闻心瑶曾重点查看过的四篇记录。
从这四篇记录中，不难总结出一些规律。
根植于泥土中的桦树虽是植物，但植物并非人类印象中的那般呆滞愚蠢，它们之间也会以某种静谧而不易被人类察觉到的方式来沟通交流，就像其他动物，甚至像人类一样。它们会通过由菌丝构成的地下互联网来进行沟通，以此结为同盟，相互合作，抵御外敌，并平衡彼此之间的碳，磷、氮等资源。
它们甚至还能从周边的邻居中辨认出自己的子嗣，并加以额外的照顾。它们会沟通，会协调，会合作，简直就像是拥有所谓的“意识”，或是“灵魂”一般。然而，宁耶国家公园那片土地上的桦树林却在某个时间起一同失去了这些能力。
——而那，正是嘉儿初次尝试启动的时间。
在那之后的酒馆猝死事件、埃罗尔症，以及让整个世界陷入毁灭的“死潮”，好像在时间上也都能跟“苏醒者”的三次启动碰得上。
但是，这也只是“碰得上”罢了。
一台处于研发状态中的人工智能，一片桦树林，以及人类不明原因的集体死亡，这并行的一系列事件间依然缺乏着实质上的联系。即便是用“真的同时发生了”将它们强行串在一起，却也难以得出任何有效的因果关系。
两者之间，还缺东西…
在这个坎儿上，李铭停下了思考了好一阵子。回忆起那些被寥寥几笔带过的记录。他觉得父亲一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事实，却到死都不曾把它写下来。
“乓当”
一声金属的裂响，瞬间将李铭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猛地转回头去，原来是小斑撞开了主控室的门，一边撒着欢，一边兴奋地左嗅嗅右探探。说起来，自小斑加入到这里后，自己就很少进到主控室来了，它也一定在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
“小斑！”
随后跟来的，当然是嘉儿。
“不许来这儿，更不能在这儿撒尿！”说着，嘉儿便敏捷地将小斑一把捞回了怀里。
今天的嘉儿穿着件看上去就软乎乎的白色长袖线衣，凹凸有致的身形将那朴实的色彩推拉出了褶皱，让人不禁觉得这衣服与她相配，恰到好处。她的下身是一条黑色牛仔短裤和高跟凉鞋，给人一股秋夏相交时少女的独特味道。
“抱歉，打扰你学习啦？”嘉儿小心问着。
在她看来，李铭或许还像从前那样，是来这里学习知识的。
“没关系，我也只是在思考问题。”李铭瞧着嘉儿的眼睛，说道，“正思考到一半，已经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什么事？能跟我聊聊吗？”嘉儿靠在了桌前，从袖子里露出的肉色手指正细腻地抚摸着小斑的后背，“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从小到大，李铭早就习惯了同嘉儿分享自己的烦恼，即便是在地下的日子里，他也几乎对她无话不谈。但如今的事，却是例外。
李铭抚摸着手中的记录册，直到手指在皮质封面上嘎嘎作响。
“嘉儿，你相信巧合么？”
“巧合？”嘉儿歪着头问道。
“当然不止如此，是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李铭说道，“…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总在同一时间发生…就比如说我在清洁室打开了热水器的开关，然后躺在研究所另一边的小斑会突然打一个饱嗝。你会考虑它们之间存在联系吗？”
“一项可测定事件与另一项不可测定事件间的联系啊…如果这样的事总是同时发生的话，那恐怕，我是会考虑他们之间存在联系的，不，我或许会无条件相信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根据这一结论去寻找依据。虽然有些‘揣着结论找证据’的嫌疑，但这样的方式却是更加高效的。”嘉儿轻轻一笑，眼睛里流出了美丽的光，“但就像小铭你说的，如果两件事在表面上毫无关联的话，那想要证明他们之间存在联系，也没那么简单。”
“是呀。难就难在这儿了。”
“如果正面推论无法解决的话，那或许该换个角度思考。”
“换个角度？”
“嗯。就像人类当年无法搞清‘恐龙灭绝’与‘古地层异常’之间的联系一样。我们要做的，便是让眼光离开地球，放眼外星，才能找到数千万年前那颗毁天灭地的‘陨石’。”
刚讲完这句话，小斑便嗖地一声从嘉儿的怀中窜走了，嘉儿捕捉不及，只在简短地打过招呼后，也跟着追了出去。
在嘉儿的呼喊声中，李铭重新陷入了思考。
那，或许该像嘉儿说的那样，换个角度重新考虑…
父亲对人工智能“嘉儿”的开发升级已经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系列的实验证据都证明，其系统架构、算力，以及逻辑能力都已达到了顶尖水准。
不过，“顶尖”还远远不是父亲眼中的“终点”。那不断向上迭代的算力、花费数十年构建的人工神经网络，以及这足足三十五本的研究记录，全都指向了他唯一的期盼——那就是，让嘉儿的内部涌现出真正的“自我意识”。
可是，这个玄之又玄的“意识”，该从何而来的呢？
换个问题，我们的“意识”从何而来？
在研究所的有关书籍中，李铭曾学习到两种“意识”诞生的理论：
第一种理论是，在现代科学中，人们通常认为“意识”是包含着感知、记忆、思考力、预测能力，以及自我认知在内的复杂体验。是生物为了生存，为了适应千变万化的自然环境而进化出的一种能力，是经由我们大脑神经元复杂的计算而“涌现”而出的一种特殊现象。
这种说法便是“意识涌现论”。
可惜的是，至今为止，我们依然没有办法证明，意识是如何从大脑中“涌现”而出的。
而第二种理论则认为，所谓的“意识”，其实只是宇宙中的一种基本属性，类似于“时间”与“能量”。也就是说，宇宙中的万物，大到星体，小到尘埃，它们全部都是拥有意识的，只不过彼此的意识程度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别罢了。
这种观点便是“泛心论”。
不过，对比起前者而言，泛心论却是更加难以被科学实验所证实的。
“……”
李铭一边思考着，手指再次触到了记录本封皮上，那做成烫金效果的父亲的名字。
是的，除去以上两种之外，李铭还从父亲口中听过第三种理论。
记忆中，那是在一个嘉儿被送去检修的夜晚，陪在床边的父亲迫不得已捧起手边的书籍，才将它作为睡前故事讲给自己来听的。
这个理论，最初登场于二十世纪末。
他说——我们的意识源自于宇宙中某个未知空间，那里有着大量的所谓“原始意识”。而我们大脑的神经元中存在着一种叫做“微管”的结构，微管蛋白结构中的量子震动，可以以量子纠缠的方式协调宇宙中的这些“原始意识”事件，并将它们与我们的神经元活动相耦合，从而将其编排成我们每个人的所谓“个体意识”。
简而言之便是，人体内部其实并不存在意识，而大脑也只是一个通往宇宙深处的超级天线，它们可以接收到宇宙中的“讯号”，并将其改造为我们的自我意识。
这种理论被称为“协调客观还原理论”。
参与提出该理论的麻醉学专家也指出，人之所以会在全身麻醉中失去意识，并非如原先人们所认为的“麻醉剂作用在神经元膜蛋白上”，而是因为麻醉剂与神经元微管产生了特异性结合。
科研人员在使用荧光蒽麻醉蝌蚪的实验中发现，真正与麻醉剂交互，并使其生效的，正是蝌蚪大脑中的神经元微管。他认为，在麻醉剂作用于微管后，可以抑制微管量子效应并破坏相干能量转移，并以此导致了蝌蚪意识的中断。
这场实验至少证明，“微管”在生物意识活动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
显然，“协调客观还原理论”听着远比前两者要荒唐得多。就好像我们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情绪，其实从未发生在大脑中，而是来自遥远宇宙深处的一串泡沫。
不过，以上三种都是意识诞生于生物的假说。
那，放在人工智能身上呢？
放在嘉儿身上呢？
在开发“苏醒者AI”的时候，父亲又是怎样做的？
“泛心论”难以被现代科学所证明，所以这种理论根本无法在实事求是的技术开发中派上用场；“意识涌现论”认为意识源自大脑，可即便是放在现如今这个时代，我们对人脑的认识也是十分有限的，更难以用人工手段来完美地模拟出人脑的运行方式。
不过…只是用量子计算机来模拟大脑神经元中的一部分结构，却非不可能。
想到这里，李铭转过头，重新从书柜中掰出了他最不愿读的那几本“苏醒计划”的前期记录。
在历经了一阵漫长而充满挫败感的阅读之后，李铭对其中所描述的原理和程序设计依然知之寥寥。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获。
他在第一本记录中看到父亲会不断地引用“量子管状晶格结构”这个词汇，从引言到标题，从图示到附录，到处都是。由此看来，在嘉儿计划的初期阶段，父亲最先完成的工作便是模拟出海量的人脑神经元微管结构——这也许就是嘉儿的立身之本。
推论至此，额头冒汗的李铭只是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可是……
可是即便有足够的线索证明，嘉儿的人工神经的确是基于最为神棍的“协调客观还原理论”与“人造微管”开发的。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那年，父亲为何要在屋顶留下这么一句话？又是什么让他鬼使神差地建造了地下研究所？父亲在记录册里，到底隐瞒了什么信息？
或许，那正是将人工智能与诸多异象链接起来的最后一环。
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墙，李铭正看到嘉儿和小斑在研究大厅中玩耍。
只见她蹲在地上，小斑就铆足了劲儿地围着她跑，害得嘉儿的脖子都要转不过来了。忽而听她一声令下，双手轻拍大腿，小斑便跃起身子扑到了她的怀里，扑得嘉儿都向后退了两步。小斑兴奋地直摇尾巴，嘉儿也一直在笑。
不知何时，嘉儿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她拨弄拨弄头发，又开心地朝这边打起了招呼。
那荡漾着的笑脸在李铭的眼中逐渐模糊，随之而来的，却是曾经的一幕幕往事在他的脑中逐一掠过。
……
“我在你的歌声中听到了一节错音！”
“不，我的吟唱从来都是按照系统中的曲子进行的，不会有差错。”
……
“你说，小铭。生命在死亡的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咦？惨叫？或是…哭泣？”
“或许全都不是。”
……
“那，你对他们这些人是什么看法，你会恨他们吗？”
“仇恨？没有。那是你们人类独有的情绪体验，我不具备仇恨的逻辑。”
……
“来电啦！这次费了好多功夫，我都差点以为要搞不定了呢！循着主线路找了一整圈，最后才发现问题发生在供电室。”
“供电室？”
……
“嘉儿，你诞生出自我意识了吗？”
“很抱歉，又一次让你失望了。至今为止，我的电子神经结构中还未能诞生出可以比拟一般人类的自我意识。”
……
尸体…
血字…
……
013…在说谎…
就在这一个瞬间，李铭脑海中的那个猜想，终于连上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环。而同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还有那个朴素而又可怕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