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一个人此生弄丢过多少东西，或许从没有人能答得上来。
婴儿时期丢掉的玩具，青春年少所经历的失恋，以至于成年后落在地铁上的雨伞，水杯，或许都在此列。
但唯有闻心瑶的手机里，却切切实实地写下了这样的字：
“一切”。
也就是在那信息后的六年时间里，闻心瑶终于失去了一切。
……
…
六年前，在与她最珍惜的雪一相处的那四十七个小时里，心瑶了解到了雪一藏在平静表象下的往事。她所珍爱的色彩，破碎的家庭，甚至是一台为她而伤害人类的机器。心瑶发誓要保护好她，就算明知希望渺茫。
时间来临之际，两名女孩就这么手挽着手，肩膀互相依偎着坐在酒店床上。心瑶时不时会捏捏雪一的手，对方也总会以动动手指作为回应，还常伴随些颤抖着的苦笑。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手掌间已经黏满了汗水。
直到秒钟跳跃至最后一刻，心瑶只是眯着眼，抓紧了雪一的手，等待着灾难从不知何处降临。她甚至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以此来替换掉她可能会承受余生的悔恨。
但是，秒针照样向前跳跃，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大喜过望，一遍遍地确认着时间，可还没等来得及报喜，她方才察觉到，雪一的脑袋已经耷拉在了自己的肩头。那一瞬间，窗外呱噪吵耳的所有蝉鸣骤然停止，远方少年们的喊杀只留下了皮球渐行渐远的颠簸，整个世界好似沉入了寂静，耳畔只余空调的嗡鸣。
“死…”
正当这般不详在心头升起时，雪一的身子又顺着重力滑到了心瑶的怀里，她的肩头变得松软，手指没了力气，短发浅浅地掩在脸上，好像只是狼狈地睡着了。可无论心瑶如何呼唤，雪一就只是倒着，臂膀和腿脚扭作不协调的姿势，怎样也不会再睁开眼，气息全无，心跳也越发微弱平缓。就好像命运不愿留任何的机会，只是这样蛮不讲理地从自己身边夺走了她。
当心瑶背起雪一，想要上街求救时，迎接她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旅馆的走廊静得可怕，前台和服务生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街道上同样一片死寂，只听得到远方隐约有碰撞声和爆炸声，急救电话无法接通，密布的阴云使得大地一片闷热。直到重力将雪一的从自己的后背扯到了地面，那漂亮的脸蛋已像是凋零在地的败花。
这简直是货真价实的世界末日。
当然，不久后，心瑶便得知了“死潮”的存在。
之后的日子里，她看到了类似的事件一次次登上新闻，交通停摆，学院解散，死亡如山呼海啸席卷全球。漫长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一同倒在了一顿晚餐上，朋友们因通讯中断而再无联络，学院遣散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心瑶失去了曾经的生活，就连住处也在后来的火灾中付之一炬，好似一切都在向着那条信息所预言的方向前进。
每当经历变故，心瑶总会想，祂还要从我这里取走多少，到底怎样才算得上“一切”？现在算得上了么？还是说，明天…我又会失去更多？
不过，在这一系列的不幸当中，心瑶还是守住了她对雪一的承诺。
雪一去世不久后，她便只身回到了那条废弃的地下隧道，又趁着混乱，将犯下杀人罪行的机器人露卡带回学院，藏在站在运动场的那群助教机器人当中。
不想，露卡倒成了陪伴自己最长久的伙伴。
在他们一人一机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心瑶会在白天找到阳光最好的位置来给电池充电，寻材料给露卡做保养修复；而露卡会烹饪，能负重，会识别捡来的食品是否变质，也能够敏锐地分辨出附近的街区是否存在危险。
闻心瑶与露卡没有多少交集，平日里，她们也会尝试着找彼此聊天，但通常都会以其中一方陷入沉默告终。两者唯独的共同话题便是雪一，露卡会讲些雪一小时候的趣事，像是她爱吃的零食啦，她百听不厌的笑话啦，还有她悄悄画的作品都藏在什么地方啦；而当心瑶讲出自己当初认识雪一的那段孽缘时，露卡也会露出笑容，即便那只是属于机器人的，包含着机械与礼貌意味的笑。
可在这个已是遍地死亡的世界里，有一抹笑容总是弥足珍贵的。
大多数时候，她们两个都藏在学院的教学楼上。这里不像商业区或是住宅区，几乎没有可用资源，所以也不会遭受他人打扰。再加上“遗失消息”的关系，心瑶对这场灾难也多少有些准备，也就能比他人提早一步收集到充足的物资。
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露卡依然要面临六年前的困境。雪一当年为她攒下的七块电池板坏了六块，而仅剩的一块也已严重老化，需要的充电时间越来越长，续航时间却已经缩水到了目前的六个小时。
说不定哪天，露卡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趁着上次清醒，心瑶就向她坦白了发生在隧道那夜前后的事，包括那些突然出现在手机里的消息，也包括自己早就知道雪一的死期。
露卡觉得实在不可信，因为即便是在机器人看来，这世间的事都该是遵循因果逻辑的，可心瑶讲的话过于离奇，什么‘遗失消息’？还追着出现到了课堂荧幕上？难以置信！心瑶也无可奈何，她从不指望别人会信，但那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双方辩了两句，露卡举手投降，她只得哭笑不得地说，说不定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暗中帮助你吧？或许，是某种神明之类的。
神明？
曾几何时，自己也这么考虑过。这种匪夷所思的异状，也只有“神明”这种超自然概念能够解释得清了。
可问题是，“神明”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呢？
是因为自己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才会导致收到这些“消息”吗？
靠坐在沉睡着的露卡身边，失眠的心瑶用棉被裹紧身子，透过天窗瞧向了屋外的蒙蒙细雨，思绪也回到了她记忆中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
那是11年前，在心瑶还只是个14岁女孩的夜晚。
那天下着小雨，整条街道都湿透了，虽说肉眼难辨得出雨滴，但身边的一切，却全都在静悄悄地发出了雨的声音。心瑶穿着件单睡衣，汲着拖鞋，独自坐在一间便利店的屋檐前的地上，弓着腰，胳膊抱着膝盖，还时不时地从手边的塑胶袋里掏着糖果和零食。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屁股沾着泥，还在刚才的奔跑中扭伤了脚，又肿又痛。可为了不被外人发觉，她只有一直低着头，装作是在狼吞虎咽，又把时不时打在怀里的水滴也当做了雨。
那天，是奶奶去世的日子。
心瑶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所以她那时总爱穿一件老土的格子毛衣，也尽会跟奶奶吃些软和的饭菜，在被朋友们唤作是“小老太太”的时候，她也只会笑，还会回家讲给奶奶听，祖孙俩再一起笑。
父母总是争吵，奶奶就总会带自己去河边放烟花，她说烟花漂亮，声音一响，就什么也听不到了；遇上考试成绩不佳，奶奶便会拿出那支变了音的老笛子，吹给自己加油鼓劲；在被哥哥欺负的时候，奶奶也会替自己出头，直到双方又能手拉着手一起玩耍。
所以，即便比起爸爸妈妈，奶奶也是心瑶最依赖，最喜欢的人。而今，这个总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再不会讲出一个字来了。
她自暴自弃般地把碎成渣子的零食填进嘴巴，又用甜腻的饮料把它们全都送进肚子里去。
奶奶不在了，再没有人会在乎自己是不是瞎吃瞎喝。心瑶就像是钻了牛角尖，只是机械地填着，塞着，手指沾满了零食上的香料和油脂，嘴唇被指甲划出了一道口子而浑然不知。
“…你好。”
这时，一个女声突然出现在心瑶身前。那声音听着礼貌友好，好像年纪没比自己大多少。可心瑶没抬头，她只看到一双精巧的小皮鞋站在自己面前，鞋底在水洼上踩出的水纹刚刚平息，周边的雨声也全成了落在伞上的卜楞楞的闷响。
心瑶没想要回答，也没想抬头看她，只是手里的动作慢了些，由此露出了吸鼻涕的动静。
“需要帮助吗？你看起来很伤心哎。”
说罢，她竟擅自蹲了下来。
心瑶终于没忍住地抬眼望去。可惜那女孩打着伞，伞几乎遮住了夜间所有稀薄的光源，让人看不清她的面目，而只有便利店屋檐上漏下的微弱的光，才让心瑶勉强辨清那女孩手里提着两只袋子，像是刚从便利店买完东西。她穿着一条白裙，胸口打着一只漂亮的领结，留有松软长发的轮廓全成了心瑶对她面目的第一印象。
她把那两只袋子放在身边，只举着雨伞，轻声说。
“吃这么多糖啊，可对牙齿不好。”
“奶奶不在了…”心瑶回答的声音像是蚊子叫。
“嗯？”女孩歪过脑袋，长发蹭过心瑶的手背。
“奶奶不在了。”心瑶的声音颤抖着，她分明已经决心把股委屈忍在心里，连父亲母亲都不去倾诉，此刻却轻易地在这个陌生女孩面前讲了出来，“反正也没人能管得了我了，吃坏牙又怎样，脑子不聪明又怎样，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又怎样！反正奶奶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她却肯用袖子抹眼泪，也肯哭出声音来了。她越哭越厉害，泪水混杂着香料末成股流下，鼻腔和喉咙变得酸痛，又开始咳嗽到再吃不下东西。
“原来是这样…”
女孩没有离开，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留在那里，等心瑶好好哭个够，也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外人看到这番狼狈。随后，女孩又抬手抚摸起心瑶的脑袋，心瑶只觉得那只手凉凉的，软软的，心里头却不觉得抵触，也不觉得这陌生女孩的动作有所僭越。她摸得很轻很慢，令人安心，像是有意要将她的痛苦和悲伤全都一点点抹掉。
“我想知道…”心瑶的声音抽动着，“为什么奶奶就突然走了？她总告诉我说做事考虑的少，要我为以后多想想，为以后多想想…可连她都走的这么突然，我考虑再多又有什么用…”
心瑶咬着嘴唇，几乎说不下去了。这时，女孩便伸开双臂，小心地拥抱了上来，毫不顾忌那满身的雨水和满脸满手的涕泪，就那么紧紧抱着。心瑶闭着眼，只察觉到女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头发冰凉柔软，又与她温暖的怀抱一同进到了心瑶的心里。
“你要勇敢一些。”女孩的嘴巴附在心瑶耳畔，说道，“人们总要在生命中不断失去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同时，人们也会变得越来越坚强。”
“…你是说，还会发生吗？”心瑶咽着口水，抬泪眼婆娑地望着模糊不清的女孩的面容，“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我真的还要失去好多东西吗？”
这时，女孩却没再回答了。
“爸爸和妈妈么？我的朋友们么？”心瑶抹着眼泪，“如果有人告诉我将会失去什么…那样…我就不用再担心了。”
现在想来，心瑶那时的要求带着委屈，带着撒娇，带着歇斯底里，她分明是将那陌生的女孩当做了一种倾诉对象，并不指望对方会给予多少回应。
理所当然，她得到的依然是沉默，或许对方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对方清楚，心瑶说的只不过是些意气用事的傻话罢了。
直到心瑶的身子不再颤抖，平稳的呼吸代替了抽泣，那女孩才终于松开了拥抱着的双臂。她把雨伞递了来，还用一双温暖的手心把心瑶的指头也捂得不再冰凉，随后便提着两只盛满了货物的袋子，冒着丝丝小雨离开了这片狭窄的屋檐。
“嗯，雨小了些啦。”
她最后说道。
在她起身的时候，心瑶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她的模样漂亮又精致，即便是放在大众审美中，也算得上拔尖的那种美。可她的眼睛里唯独没什么光彩，像是非常疲惫，又像是心怀忧虑。心瑶呆呆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听着头顶上卜楞楞的雨声，用沾满油脂的手攥紧了伞。
自己因她的鼓励而振奋了么？不知道。
但至少，她多少有了可以走进这个雨夜的办法了。
……
这便是心瑶回忆中，发生在那天夜晚的事。也是自己能够回忆得到的，有关“遗失消息”的唯一线索。
可不知道，那晚遇到的那个女孩，究竟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多怪事有关吗？如果有关系的话，那她现在人在哪儿？又是如何实现这种超自然神迹的？
她…就是露卡口中的“神明”吗？
“哈…”想到这里，心瑶也自嘲地笑了。因为她可从没听说过哪里的神明会大半夜穿着裙子和皮鞋，又冒着雨去便利店提出两袋奶粉和纸尿裤的。
那分明更像是个“保姆”。
看着一旁陷入沉眠的露卡，看到月光在她的脸上滑下的白色荧光，看着她挺拔的鼻子和漂亮的嘴唇，心瑶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
在眼睁睁瞧着那女孩离开时，心瑶察觉到了。
在拥抱自己时，靠在耳边的她，分明是没有呼吸的。
…她是个机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