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又睡着了。”
露卡眨着那对海蓝色的眼睛，满脸歉意。她靠在墙根，披散的黑发揉搓着木质墙，两条腿蜷在她的黑色长裙里，只是稍稍露出脚尖。也不知是犹豫了多久，露卡才肯鼓起勇气呼唤心瑶的。
此时此刻，距离露卡陷入休眠已经过去了足足22个小时。
“醒啦？”心瑶拾起搭在颈部的毛巾抹了把汗，这才能抬起眼来望向露卡，“你这一觉可真够久的，还以为你再也醒不了了。”
“抱歉。”露卡重复道，说罢，她拍拍裙子试着起身。但线路的老化似乎使得开机没法那么迅速，她的腿依然软得不停打颤，甚至连让脚掌弯曲都做不到。
“5个小时前自己做了什么事，还记得吗？”心瑶问道。
“5个小时前？那会儿我不是还在休眠吗？”露卡满脸困惑，“我…我有做什么吗？”
“…原来如此。”看到露卡这种反应，心瑶也对答案了然于胸了，便继续动手忙活起来，“看来，又是那东西在作祟啊…”
“到底怎么了？”露卡软绵绵地问道。
“没什么，有力气的话就来帮帮忙。”说罢，心瑶便用戴着副脏手套的拳头捣了捣桌子。看来，在露卡休眠的这段时间里，心瑶正动手把那一张张碍事的长条课桌往屋外清理。
“这里是？”露卡挣扎爬起身子，才终于有余裕环顾四周。显然，这里已然不是二人先前藏身的四层教室，而是一间足有百来平方的大房间，地面上遍布灰尘，只留着心瑶的脚印和桌子拖拽过的痕迹。三堵墙都已经被晒得发黄，唯有西侧的落地窗可以瞧得到外界的景色。
“放心吧，我们还在学院里。这里是新楼一层的一间大教室。”
“新楼？”露卡又是一副困惑的模样，“是心瑶你…把我背过来的？”
“对呀。”心瑶微笑着，用手指俏皮地向着露卡一点。
“为什么不等我醒了再说…”露卡翘着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清楚从教学楼到新楼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也明白心瑶的体力有几分，“…我很重吧？”
“重死啦。”心瑶直言不讳，而后又扯了扯领口，让那已然被汗水浸透了的脏衬衫不要总是黏在身上，“个头儿那么大，得有一米八了吧！可谁知道你还那么重啊！心里头总还觉得你是个普通女孩子来着…结果，等感到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怎么会是个普通女孩啊。”露卡笑了，一迈步子才发现自己的高跟鞋丢了，袜子也磨出了破洞，露着脚趾。一想这是心瑶在拖动自己的时候搞的，就又忍不住笑了。
“别傻笑了，来帮忙。”
“是。”露卡应着，忙跟心瑶一同清理起那些旧书桌来。
她们把那些生满了锈迹的长桌一条条地排在门前的走廊上，留下了几乎只容一人走过的空隙。好在露卡身材修长，做事利索，只一阵子，大教室就要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心瑶，为什么要搬到这个地方来？你不是说新楼又高又显眼，躲在这儿不安全吗。”露卡想了想，又恍然大悟般地说道，“难道是因为排泄物没清理的缘故吗？没关系的，我可以帮你收拾…”
“哎哎哎！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别胡说！”心瑶被露卡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急了，她捣着桌子，脸憋得发红，“我自己能及时弄干净…”
“……”露卡或许悟到自己话多了，便低头卖力地干起活来。
“不过，露卡说的对，我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谁知道我们会引来些什么样的人呢。”心瑶耸耸肩，“可接下来，我们不能再躲着陌生人了，相反，我还要在这附近搞些路标和指示牌，好让路过学院的幸存者们都能发现这里。”
“为什么？”
“我想靠咱们的资源，建立一个小型的过渡聚落。再给能来到这里的幸存者们指出一条路。或许，有了目标，他们就不会再这样野蛮粗暴了。”
“可是…心瑶，建聚落这种事暂且不提，你说的指路？是指什么路？”
像是早就料到了露卡的疑问，心瑶摘下手套，用食指和中指从从脏衬衫口袋里夹出了一张折好的纸片，她将它展开，摊在桌上，推到露卡面前——与那粗糙的纸张，以及心瑶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不同的是，纸上分明是一副只用墨水笔手绘的，工整细致的图画。
“这是什么。”
“地图。”
“我知道这是地图，可，这是什么地图？它是哪儿来的？”
“是你亲手画下的。就在5个小时前。”
“5个小时前？原来你方才问我记不记得5小时前做了什么，就是说这件事？”露卡稍稍皱着眉，嘴巴弯作了不理解的弧线，“可事实是，我那时候的确在休眠啊，怎么可能画地图呢？”
“嗯，我知道。”心瑶的汗水从两鬓滑下，聚在下巴上，又被她用袖子一抹。
“好像你也没那么意外？”露卡瞧着那图画，期待着心瑶能给出解释。
“是啊，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见过。”心瑶耸耸肩，“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遗失消息’吗。”
“当然记得…”这时候，露卡像是猜到了什么，直用那对蓝色的眼睛盯着心瑶，手上的活也停了下来，“难道说…”
“是啊。在没有手机，没有电子屏幕，甚至都用不到什么电器的现在，我总以为它不会再出现了。可事实证明，那玩意儿阴魂不散。”心瑶说着，便一跨身子，坐到了露卡面前的桌上，又抬手拍拍对方的屁股，“结果，它还是会趁你休眠的时候，借用你的身体来向我传递消息。”
“借用我…”露卡犹豫地讲道，“有点不是滋味。”
“是的，这次，就在你醒来的5个小时前，你的身体便擅自画下了这副地图。”说着，露卡用指节轻叩那张手绘纸页，“连我都有些意外，明明先前只会写几个字来着。”
“先前…也就是说，它一直都有出现吗？”
“出现得很少，记忆里也只有那么一两次。”心瑶摊着手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我身边真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是吗…”露卡听闻，便又低头仔细观察起那副图来，图上以相当显眼的方式标注出了学院的位置——那正是目前二人所在的地方，此外，又以一段强调式的圆圈标记出了百余公里外的另一处地点，不用说，这里一定就是所谓的终点了，“那这‘终点’代表的是？”
“你看这里。”心瑶拱着到露卡那高挑的身子旁，又用指尖点在目标地点右下角的标注上，“这里的意思大概是：地下700米。你想想，什么东西会建在地底下？”
“…避难所？”
“对！那里八成是个避难所，而且是能够建设在地表700米之下的大规模避难所。”心瑶的眼睛就盯着那个圆圈，“所以，如果那边的情况和我们预想的一样，那当然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咯！于是，我才决心，要为可能路过这里的幸存者们做个指引嘛。”
“可是，那‘遗失消息’这次为什么要给你一张地图呢？”
“我想，或许是那些‘遗失消息’的来源，想要我去到那里吧？”心瑶咽着口水，说道，“说不定，一切的真相…就在那儿…”
“那你要去吗？”还没等心瑶讲完话，露卡就连忙抢着问。
“我…我还不知道。”
“你不要去。”露卡摇摇头，又抢着看心瑶的眼睛，想知道她那句“不知道”背后藏着的可能性，“你想，这么些年，遗失消息就已经给你带来不少烦恼了。如果你现在又按着它给的地图去那个地方…准没好事！”
“嗯，也这种可能性。”心瑶从桌子上跃下，又同露卡一起将它抬到了走廊的一侧，“要去的话，我还真有点害怕呢，实在猜不透给我这副地图的真实目的。”
“是吧！”露卡连连点头。
“可昨晚我也仔细想了想…剥去那层不可思议与违背常识的特征外，遗失消息本身并无恶意。它只是告诉我一些消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心瑶说着，却又回忆起了多年前遇到的那个机器人女孩，“说不准，这消息…本身就是我所祈望的事情呢。”
“祈望？难不成，你真有向哪个神明许过这种愿望？”
将最后一张桌子拖出教室之后，整个大教室变成了一个空旷的大房间，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墙皮和朽烂的窗帘。心瑶站在门前，双眼好像在盯着房间中央一个虚空的点。
“神明？”她微微摇头，自言自语道，“没可能啊…那女孩可是个…”
望着心瑶陷入思考着的侧脸，露卡没再轻易搭话。直到又用毛巾抹去脸上的汗水后，心瑶才又把目光抛向了大教室空荡荡的墙面上。她在原地旋转了七百二十度，便迈出两步赶到了露卡身边。
“心瑶？”露卡对心瑶的举动多少有些不解。
心瑶抬手捧了捧露卡的脸蛋，便牵起对方的手来，又以一只脚跟为圆心转回身向着那拥挤狭窄的走廊走去。
“不考虑那些烦心事了。”心瑶说道，“在下最后的决定前，我们还有件事要做呢！”
——
心瑶牵起露卡，两人侧着身穿过走廊，离开了新楼。
只有几年的时间，曾被称为“城中绿洲”的大学院已经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死潮漫过，无论是树木、花草，又或是能把整座体育馆裹成绿茵的藤蔓全都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化作了一整片枯败的土黄色。不少的树木倾倒路边，枝干被心瑶砍来取暖；脱落的草坪干结成团，又被风卷得到处都是，露出了其下干涩的沙砾。
曾经的那些助教机器人们，如今依然停在运动场上，只是皮肤干瘪，眉眼脱色，身上的衣物也大都被别的幸存者扒了个干净，个个横七竖八地倒在角落。他们的关节和鼻孔都渗进了黑泥，空洞的视线抛向了天空，好像真正的死尸。
“他们为什么会被做成这副样子，每个都不好看。”
每当路过这里时，露卡都要发出类似的感叹。
“机器人也会在乎样貌吗？”心瑶问道。
“一开始不会的，因为我们对外貌的美丑并无概念。”露卡的身子已经路过了那些机器人，可眼睛依然瞧着那边，“可是时间久了，那些外貌不佳的机器人便会在工作中遇到诸多不便，有人会故意对他们使绊子，有人会对他们的工作请求漠然处之。直到事后分析，究其原因才发现是由自己的外貌引起的，这种荒唐的理由会让他们产生混乱。因为，他们分明被告知应该对他人的外貌一视同仁才对。”
“人都是这样。”心瑶鄙夷地哼了一声，“他们总是想要别人对自己好一些，却又不愿把同样的善意给予别人。”
“…大体来说，是的。”露卡点头同意，“于是，为了保持工作效率，这些外貌不佳的机器人便学会了用帽子、围巾，乃至低头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长相，又或者，他们会摆出比其他机器人更低的姿态来迎合人类。由此开始，机器人便开始注重起‘样貌’这个概念了。”
“所以说，就算是机器人，一旦投身到人类社会中，其行为习惯和判断标准也会越来越接近人类啊。”心瑶点了点头，“真是不可思议。”
“是的，事实上，几乎每个机器人的主人都期盼着我们能够成为人类，但那显然无法实现。于是，我们只有试着去尽可能地理解人类。”露卡用那对温柔的蓝眼睛望着心瑶，微微笑着，“可这条路好像也行不通。人类太复杂啦，我们永远难以理解完全。”
“是吗？”
“嗯…就比如，我一直不明白，雪一的父亲在酗酒之后为什么不去伤害别人，偏偏只伤害自己最亲密的孩子…”露卡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睫毛平静地低垂着，“还有，雪一她明明在一次次的暴力中受了那么多伤害，为什么还不愿对她的父亲避而远之呢？”
“……”
听着露卡的困惑，心瑶一时半会竟讲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也曾有过一样的疑问，并为此而愤恨，难过。
但答案或许真如露卡所言的，人类太过于复杂了。
——
徐教授的美术教室在艺术馆的十八楼，是那层最靠外的房间。那里曾经是学院里最受欢迎的一间教室之一，常有学生成群结队地赶来参观。有的是为了凑热闹，想瞧瞧这位举世闻名的美术教授到底能画出什么样的杰作，有些只为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约上个艺术系的对象。虽说雪一从一开始就是副冷热不进的死模样，却也受过不少学长的青睐，但结果是理所当然的全军覆没。
自电力系统崩溃，电梯停摆以来，就很少有人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了。就算是那些专程来搜刮物资的幸存者们也不愿跟楼梯较劲。
“到几层了…”
“十二层。”
“才十二层…”
只到爬这里，心瑶就已经跪在楼梯旁，从膝盖到脚尖全都服服帖帖地黏在地上，脚心朝天，喘得像台鼓风机，甚至连抬头看一眼层标的力气都没了。
“妈的，这楼为什么要盖这么高，就没考虑到世界末日这天吗。”心瑶撅着屁股想要使劲站起来，可翻来覆去还是徒劳，只是像条大虫子一样扭动着。
“可能真没考虑。”露卡蹲在心瑶身边，拍了拍她浸漫了汗水的后背，“加油继续走，再晚些天就要黑啦。”
“说实在的，你和雪一还真有点像啊。光加油有用吗？光拍我背有用吗？这种时候能不能展现出点儿人情味儿啊。”心瑶埋怨着，又朝着身边毫无眼色的露卡伸出胳膊肘，“你可好，晒晒太阳就能动弹，我成天到晚喝稀粥，早营养不良了。”
“啊，好的。”露卡这才反应过来，她双手用力便架起了心瑶的身体，结果心瑶索性身体一倒，正靠到了露卡的怀里。
“能背我上去吗，让我享享福。”她向上仰起头，正好看得到露卡的下巴。
“当然可以。”
露卡让心瑶先靠墙，自己则在楼梯口俯下身子，招呼心瑶趴在自己背上。心瑶这才像一只考拉一般地钳在露卡的后背上。没料想，露卡的后背柔软而纤细，根本不像个铜头铁臂的机器人。
“…雪一她遇事儿就爱自己拼，结果，跟她相处久了，你也迟钝的要命。”心瑶叹道。
“嗯…”
“结果真等到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她也学不会向别人开口。这个笨蛋。”
“是的，从小到大，雪一都比同龄孩子显得孤僻，有些时候我也希望她能够多向他人开口。”露卡一边走着，长发在心瑶面前沙沙地响动，“结果，有次她从学院回来，就跟我提到了你。”
“我？她有说我什么吗？”
“没有。”露卡摇摇头，“她只说，画日出真的很有趣。”
“是吗…”回忆起当年挡在雪一身前时她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心瑶不禁又笑了笑。
露卡的负重能力的确没的说，很快，两人便到达了十八层。
撬开美术教师的门，屋内却是有别于其他教室的一片漆黑，窗户关闭，窗帘紧掩，只有挂帘处的缝隙能勉强渗进一些些阳光的斑驳，还屋顶上留下了一条波浪状的光影。一走进屋子，便能嗅到一股浓重的颜料味，随后才是浮在其上臭水味和霉变味，每踏入一步，那股味道便会让心瑶反思，跨过十八层台阶来到这里是否值得。
不用想，这间教室里一定堆满了横七竖八的画架和随意乱放的颜料桶，稍不留神就会被刮伤身体。心瑶只得鞋底紧贴地面，一点点往窗户的方向蹭着。
掩住口鼻扯开窗帘，无数的灰尘颗粒在久违的阳光下如烟般飞舞，进而映入眼帘的，便是如雪一当初所描述的那副景象了。
先是一条陈旧的赤红色痕迹抓住了心瑶的视线，生生地把她的注意力拖到了脚下。紧接着，便是整块地板、墙壁、窗帘，乃至于蔓延到天花板上的各种色彩，那些色彩过分艳丽，又相互侵蚀，早没了基本的美感，全都化得狰狞可怖。
不用想，这一定是徐教授离开前留下来的杰作。能把整间教室都搞成这种模样，也难怪会被人当做疯子了。
“这里好乱啊。”露卡也为这幅景象感到好奇，“这是什么人做的？”
“徐教授。这间教室的主人。”
“哦，我听雪一提起过他，听说是个很厉害的画家，也是个好老师。”
“嗯。其实那天在见你之前，我们两个就先去找的他，只不过，那时候的教授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心瑶一边说着，一边寻找记忆中雪一的位子，“他相信，我们的世界并不真实。”
“不真实？”
“是的，那时候我还同雪一开玩笑说，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不是虚拟的，结果惹得她哈哈大笑。唉，奇怪的笑点。”
“那你觉得，徐教授说的话有道理吗？”露卡问道。
“那年我十九岁，这么些年过去，我算算啊，嗯，今年我都二十六岁了。”心瑶瞥了一眼露卡，“我已经学会在下结论前，先找到足够的证据。这样才不会被当做是疯子啊。”
“说的有道理。”
“啊，有了。”
捏着鼻子一顿翻找，心瑶终于还是找到了雪一呆过的位子，还在一旁的储物柜里找到了雪一的画包。那是一只朴素到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画包，只有雪一在上面绘下的一只蝴蝶图案。心瑶试着打开画包，不幸的是，只稍稍一拽，拉锁便被捏成了碎末。
于是她只得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美工刀，小心裁开画包，其中被雪一整齐藏好的画作才又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虽然画幅各异，内容也各不相同，但只是看笔触和用色风格，心瑶便能认得出这是雪一的作品。那是因为，只要雪一去画外景，心瑶就总喜欢凑着一起去。就算根本不懂得取景和调色，她也愿意靠在雪一的身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看她在画布上舞动笔刷。就好像自己的心也能同雪一一样安静下来。
可那叠画的最后一幅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反往常的细腻笔触，画面上只剩下了整片整片的粗糙涂抹，只是那涂抹的线条锋利而倔强，色彩也精彩如初。分明只是一幅不成样子的半成品，却依然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在那粗鲁的上色里，心瑶几乎能看到，雪一折断的手骨在皮肤下畸形而倔强的涌动。
“把这些都拿回去吧。”
心瑶没愿再多想，只是把那些画全部叠好之后，交到了露卡的手中。
——
回到大教室，心瑶便用提前准备好的工字钉和胶带，着手将雪一的画作一幅幅装饰在墙壁上。考虑到露卡在这趟工作中消耗了不少力气，心瑶便从走廊扯了只椅子安置在屋中央，又强迫露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让她只用眼睛来配合自己的工作。
这些画作中有不少习作，当然，更多的则是雪一最喜欢的自然景色画，还有丰富的人物色彩，昆虫，以及凭空的幻想画。其中的不少篇幅甚至能看到心瑶和露卡的影子，但唯独缺少的，却是雪一对于家庭和亲人的描绘。
“没想到，雪一已经能画的这么好啦。”露卡一边随着心瑶的步伐转动身体，一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你都没见过她画画吗？”
“已经好久没见过啦。她父亲不喜欢雪一画画，还把她的笔啊，调色盘啊之类的东西全都丢掉了。从那以后，就算她父亲已经离家了，她也不愿意在那儿画画了。”
“雪一…真受了不少委屈…”
听到露卡讲起这些理所当然般的往事，心瑶的心里总不是股滋味。不过如今，自己至少能够帮她，把她画下的漂亮的风景全都装点在这里了。如果未来真有到达这里的旅人的话，就请他们在求生之余好好欣赏一番吧。
“露卡，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来着。”
“什么问题？”露卡乖巧地坐着，双手合十夹在大腿中间。
“你当初…为什么会杀人？”
“咦？”露卡并拢了双脚，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她似乎没料到时隔这么久，心瑶还会问起当年的事来。
“就算限制器出了问题，可是你的主人…雪一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下令要你这样去做。这说明，‘杀人’这件事是你自己下的判断。”心瑶跨着步，双眼瞧着那台身材修长，面目和善的机器人，“那，你为什么要杀死雪一的父亲呢？”
“为了雪一。”露卡低头说道。
“为了雪一？”心瑶确认道。
“嗯。就像我先前说的，机器人在参与人类社会的过程中，为了理解人类的行为，保证工作效率，我们的行为准则和判断标准会越来越靠近真实的人类。比如，丑陋的机器人会主动掩盖自己的面貌，对有需求的人类主人拍马屁之类的，我们会顺着这样的办法继续学习。最终，我们的运算逻辑中也会逐渐演变出类似于‘性格’的一些个体特征。”
“机器人也会有性格？”
“是的。”露卡点点头，她搓了搓手指，好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算我们并不存在自我意识，但当我们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判断方法后，我们也会学着去‘胆怯’，学着去‘贪婪’…直到类似于‘自私’的逻辑出现。”
“自私？”
“没有自我意识所诞生的‘自私’逻辑，最终落在了我与主人的关系上。”露卡说着，双眼依旧闪亮，“所以，为了保护雪一不再受伤害，我选择这样做了。”
“…原来是这样。”
心瑶忍不住地舒了口气。
这种在正常人类看来理所当然的逻辑，放在露卡这位机器人绕了一大圈的陈述当中，反倒显得更为难能可贵了。在那个名为“家庭”的深渊里，在那个满是酒精和暴力的危险夜晚，雪一孤立无援，无处可逃，唯有这台“自私”的机器人成了她的守护神。如此想来，心瑶的胸口甚至涌出了一些庆幸。
“可是心瑶，你为什么现在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机器人的事，好做些心理准备。”心瑶意有所指地说道，“记得早些时候你还问我，会不会按照‘遗失消息’画下的那幅地图离开这里…我想，经过这一天的思考，我已经决定好了。”
心瑶抿抿嘴，继续说道。“我要去。我要去它标注下的那个地方，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那，我跟你一起去！”
露卡说着，慌忙站起了身。
“你不能去，你可是个大累赘。”心瑶笑着摆了摆手，“两百多公里呢！我可不想每走一段路就要拖着你走，你太重了。”
“但服务人类才是我诞生下来的使命啊。”露卡拽着自己的裙摆，委屈地低下了头，“而且你也答应雪一了，我已经被她托付给你了！”
直到此时，心瑶才终于能体会到雪一为什么会喜欢她，会依赖她，又为什么会在知道自己死期的时候，要把这台机器人托付给自己了。她孤独，需要陪伴，却从来都学不会把自己的手伸向站在身边的人，直到分别来临，一切又都会被遗憾代替。
这名叫做露卡的家政型机器人，分明就是雪一自己的样子。
可若是这样的话，自己就更不能带着她离开了。
心瑶凑到露卡身边，踮起脚来按着对方的肩膀，又让她坐了回去。
“我也没说今天就要走嘛，你看看，我们才刚刚整理出这间屋子，还要打扫，还要去运物资，还要去周边贴路标和提示。对了，我们连雪一的画都没有装饰完呢。”心瑶说着，又拍拍胸脯，“但等一切就绪，等我动身离开的时候，露卡，你要代替我守在这里，为任何可能登门的幸存者提供帮助，照顾好他们。嗯，毕竟你也有罪在身嘛。”
“……”虽然露卡还在认真听着，但她依然是满脸的担忧。
“放心吧露卡，等到搞定那边的事情，我肯定还会回来的。如果遇到搞不定的事，嘿嘿，我也会尽可能逃回来的。毕竟我也少不了你的帮助呀。”
“嗯…露卡会坐在这里等你的。”
说罢，心瑶便盘起腿来坐在地上，脑袋靠着露卡柔软的大腿，双眼望向了屋外。
地下七百米…到底会有什么东西等待自己呢？
会是她吗？
她心里思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