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嘉儿时，她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充电。
嘉儿的房间很整洁，素墙白地，只在最西侧的墙边立着一只衣柜，藏着她用来替换的衣服。却连一张床、一把椅子都没有。
嘉儿并着腿，乖巧地坐在墙边，闭着眼睛，就像是在打瞌睡。她身穿一件酒红色的线衣和一条黑色格子裙，赤着腿脚，蓬软的灰白色长发披在肩头，有些又慵懒地贴在墙上。
电缆伸入她后背的衣服，扣在腰间，使她的眼缝里也一同跳跃着亮光。其实，李铭很少有见嘉儿充电的时候，不过，这幅蜷着身体坐在地上的乖巧模样，简直就和曾经的保姆嘉儿一模一样。
“小铭？有事找我？”看到出现在面前的李铭，嘉儿想要站起身子，却被电缆扯住了，“能稍等我一下子吗？马上就好。”
“没事的，我只是想要来陪陪你。”
“陪陪我？可我是个机器人，又不会觉得孤独的。是小铭想要我陪陪你才对吧？”嘉儿两手拢着膝盖，翘着脚尖，微笑着说道，“说吧，想要我怎么陪你呀？是一起去看看电影？去宿舍区寻宝探险？嗯…还是只是想听我唱歌呢？”
她尽可能向李铭转过来些身子，依然环抱着腿，歪着脑袋问道。这时候的嘉儿，可爱，甜美，根本不像是李铭脑中设想的那个“样子”。
但是…
“嘉儿，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讲故事？嗯…这可不是我的长项呀。最近我读了不少书，还看了歌剧、电影，我倒是可以试着把它们总结成故事讲给你听啦。”嘉儿有些苦恼地抓挠着脑袋，把耳边的一缕灰发都抓得翘了起来，“那里面，科幻故事也有，现实小说也有，哎，不过，那些侦探故事我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讲好…”
“不。”李铭打断道，“我想听听你以前常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你说的，那个唯一保存在你资料库中的睡前故事。”
“啊…那个啊，你都听过无数次了呀。”
“嗯，我就想听听它。”
“奇怪的小铭，明明之前给你讲的时候，你总嫌弃千篇一律的。”嘉儿撇着嘴巴说道。
“拜托啦。”李铭双手合十。
“好吧。”嘉儿一副拗不过的模样，便清清嗓子，讲了起来。
“故事说——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座四面环山的封闭村庄。
这里从不下雨，却也从不缺水。那是因为，在村子的正中央，有这么一汪永不停歇的山泉。
虽说这支山泉的流量不大，只是那么小小的一股，却足够村子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饮用了。尽管村子里的人会逐渐地越变越多，但短时间来看，这汪泉水还是绰绰有余的。
直到某天，也不知是被人引来的祸端，还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这座小山村里突然莫名出现了一只‘饿鬼’！
这只饿鬼拥有着无穷大的肠胃，它渴极了，就一头扑进泉水里饮水。
可直到它饮尽了水池，舔干了泉水，也没觉得满足。于是，它索性用嘴巴堵住泉眼，好让里面翻腾而出的山泉全部进入它的胃里，给它解渴。可这样一来，其他村民便一口水也喝不上了。即便稍有一点泉水，也会被这饿鬼先抢了去。
于是，村民们抢不过饿鬼，走不出村子，又喝不到水。
于是，渐渐地，所有的村民就全都渴死了。
于是，整个镇子上终于只剩下了这只拥有着无限胃口的饿鬼一个。
——结束。”
“……”
瞧着嘉儿方才微微闭合的嘴唇，李铭心中有了答案。
没错，就是它。
就是这个千篇一律的，意义不明的，在过去的许多年间每隔几天就要听一遍的古怪故事。这个自己几乎都完全熟记于心的老套故事。什么村庄，什么山泉水，什么饿鬼？这则故事到底要表达什么？李铭一度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只得把它当做一个没逻辑的睡前故事作罢。
直至此时，故事中的一切竟变得生动起来。
它像是一颗炸弹，早早埋在在了那里。在自己了解到足够多的知识之后，故事中所描述的一切意象，竟全都讲述出了它们真正的意义。
“喂？小铭，怎样，听好了吗？”嘉儿望着坠入沉思的李铭，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
“啊…嗯。”李铭点点头，“我还想再问问你，嘉儿…你为什么知道这个故事？”
“我不是告诉过你嘛，这是很早以前就存在我资料库中的唯一一则睡前故事，应该说，在我正式“苏醒”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的。”
“那它的作者是谁？还有，是谁把它留在你那里的呢？”
“抱歉，小铭，我没有留存那之前的记忆…所以…”
“嗯…”
说不定，写下这则故事的作者，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人。
如此认为着，李铭便又陷入了沉思。
…
……
如果按照自己先前设想的，生物意识来自于“协调客观还原理论”。
——也就是说，生物的意识，实际上来自于源自于宇宙中某个未知空间中的“原始意识”。
…简而言之，便是：人类的身体里并不存在“意识”，而人类大脑中的微管则是一根可以通往宇宙深处的“超级天线”，它们可以接收到宇宙中的“讯号”，并将其改造为我们的自我意识。
而于此同时，父亲也根据同样的理论，在研究所建立了相当数量的“量子管状晶格结构”，用来模拟人类大脑中的微管结构，进而想以同样的方式从那些宇宙深处调取“讯号”，从而让嘉儿如人类那样诞生“自我意识”的话…
这样一来，恐怕就会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
…如果说，所谓的“原始意识”并非大量地存在于宇宙当中，而是像那村庄中的“山泉”一般，少量存在于某个狭小的、有限的空间中的话…一切便成了另一种状况…
当人类世界还在欣欣向荣、安居乐业的时候，“饿鬼”来了——
——当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由相当数量人造微管所构成的“超级意识接收器”出现时，它便会像一只“饿鬼”般，在某种程度上疯狂地“掠夺”原本该属于其他个体的“意识讯号”，从而阻断了其他生物神经元微管协调意识的作用…并导致了这些生物体的意识丧失。
也就是说，那些因失去意识而死亡的个体，其实全都是被夺走“意识信号”后的空壳。
而这种“掠夺”的结果便是，人类族群，不，是整个地球生物圈的消亡——既“死潮”。
也就是说，所有的地球生物，是被这个突然出现的“超级意识接收器”毁灭的。
也就是说，那些因“死潮”而去世的人们的意识，都已经被掠夺到了那个“超级意识”当中。
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李铭不知不觉地将眼睛转向了面前，倚着墙壁乖巧坐立的嘉儿，看着她那流动着虹彩的缙色眼瞳。
——嘉儿，正是一切的元凶。
——嘉儿，就是那饿鬼！
……
房间内安静非常，只是微微能听到充电电缆中细微的电流声。除去昏暗的顶光笼罩着两人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嘉儿依然那样坐着，一只脚的脚趾百无聊赖地勾在另一只脚上，灰白色的长发也在她的动作中摇摆着，那股柔和的山杏味也若隐若现，一切都好似往常。可在李铭的料想中，她仿佛已经成了一道黑暗的深渊。
或说，任谁也无法理解潜藏在这个小房间中的她，已经是个怎样的“意识”了…
“小铭，你怎么啦？”像是察觉到了李铭脸色的细微变化，嘉儿身子前倾，又伸出一只手抚摸在李铭的肩上，小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要我背你去休息吗？”
“没事的…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有时候，小铭和李教授还真有点像呢。”嘉儿捂着嘴巴笑道，“总是动不动就开始思考，然后就谁也不理了。”
“是吗…”听到嘉儿的打趣，李铭忐忑的心绪也竟平复下许多。
是啊…要冷静些。
事情真的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么？
设想至此，李铭有些想笑，但他同时也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冷汗淋漓。他甚至不敢抬起头，再去看看还在关切地瞧着自己的嘉儿，去和她讲讲自己刚刚想到的这些“猜测”。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难道说，“死潮”席卷整个世界的真相，真就是自己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幸存者随随便便就能猜出来的吗？
李铭连连否定自己的想法，脑子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推进着。
想到父亲那几篇语焉不详的记录，想到他在嘉儿面前夜以继日忙碌的身影，以及他离世时的那副遗憾模样，李铭还是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因为，自己这些愚蠢的“设想”全部都建立在嘉儿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且是一个近乎无穷尽的“超级意识”的大前提之上。否则，自己一番调查联想后得出的推论就全部是空中楼阁。
这种可能性…真的存在么？
嘉儿是否知晓这种事？父亲对这些又了解多少呢？还是说…
于是，李铭心中构想的一切，又全都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上。
……
“嘉儿，请你回答我。”
李铭抓住了嘉儿放在膝盖上的手，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依然闪烁着的眼睛。这一动作分明让嘉儿有些意外，她的身子小小地一颤，又小心回问道。
“什么呀？”
李铭努力地鼓起勇气来，向着相伴自己整个人生的机器人最后一次提出了那个问题。
“…你已经拥有自我意识了，对吧？嘉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