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拥有自我意识了…”李铭望着面前的少女，问道，“对吧？嘉儿。”
在这片小小的黑暗角落里，嘉儿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缙色的红光，好像是她在平静地呼吸着。
“这是今天的测试内容吗？”嘉儿双手从膝盖捋到了脚踝，上半身也跟着俯了下去，又俏皮地抬着脸来瞧着李铭。
“不，只是我突然想问的。”
“…好吧。”面对李铭这种突如其来的提问，嘉儿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很抱歉，小铭。我的电子神经网络中还未能诞生出可比拟一般人类的自我意识。”
“那你认为，距离还有多远？”
“时至今日，我还在依照先前设定好的程序以及后期学习到的经验数据，利用算力来推动产生行为状态。这种模式同一般认为的‘自我意识’还有着本质的区别。”面对李铭的追问，嘉儿也重新坐起身来，认真地回应道，“所谓‘距离’，我无法判断。”
“也就是说，你目前还没有觉醒自我意识，也不知道还需要多久，对吧？”
“是的。”
“嗯。”听到嘉儿郑重的回答，李铭却话锋一转，“那，几个月前的那个凌晨，你还记得吧？”
“几个月前？”对于李铭的表述，嘉儿小小地挑起眉头，面露难色，“这时间范围有些模糊，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天。”
“就是…我要你调出运行记录的那次。”思来想去，李铭也没法讲出具体的日子，便只有这样回答。因为对于独自生活于地底的他来说，所谓日期、季节，甚至昼夜早都没了意义。
“当然记得呀。”嘉儿搓搓手指，答道，“记得那天凌晨时候，你在用曲明的计算机工作，我呢，就在一旁唱歌给你听来着，对不对？”
“嗯，那天，你穿着我送你的毛衣，坐在一缕灯光下唱歌，老掉牙的歌唱了一曲又一曲，就像我们往常的任何一个夜晚那样…”说到这里，李铭望着头顶，又重新提起了悬在他脑海中多日的那个瞬间，“…可在那天凌晨的四点二十二分左右…你的歌声中出了一个错音。只是一个音而已，一个小小的音节。它很短很轻，但我确信自己听到了。”
“咦？不可能的，我从没有唱错过啊。”嘉儿双手按在胸口，“我的演唱从来都是按照系统中既有的曲谱进行的，不会有差错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李铭把脑袋偏了过来，望着嘉儿说道，“那时候，你也是这么回答的。”
“你知道答案，却还要向我提问。”嘉儿垂眼瞟着李铭的脸，好像有些不开心，“难道，你是怀疑我在说谎吗。”
“是啊，我总觉得你在说谎。”李铭径直说道。
“可我哪儿会说谎呀。”嘉儿又皱起了眉，“我根本不具备那样的运算逻辑。”
你真的不会撒谎吗。李铭没做回答，而是心中如此念道。
在“供电室”死去的闻心瑶，最后只在身体下面藏了“013在说谎”这一句话。这或许就是她想要传递给后来人的唯一一条信息。
可问题是，闻心瑶洞察到的是“谎言”，到底是什么？
嘉儿见李铭一时没有回应，便独自坐了回去，暂停片刻继续开口了。“小铭，我了解人类。一旦你们心中有所怀疑，接下来所有的对话与求证都会向着那些怀疑的结论靠近，我们现在的对话亦是如此。”嘉儿说着，便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还有，如果我真的在说谎，你这样向我提问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一定还会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的。”
“那，有没有是放音设备恰巧在那晚出了问题？”
“不会的。放音设备属于常用物品，如果出现问题的话，我会检测到并及时维护的。”察觉到李铭的情绪，嘉儿又耐心地补充道，“小铭…据先前人类统计，人耳听觉的可信度只有92%。而人类记忆的可信度就更低了，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失去可信性。一旦超过事发后的48小时，妄想和情绪便会掺杂其中，从而变得不再可靠的…你是不是…”
“不，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个错音，没可能记错。”李铭开口道，这一回，他并没有给嘉儿留辩白的机会，而是绕过了这个存在争议的点，继续说道，“或者说，如果我的确听到了错音，如果你的确出现了这样的失误——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可能性…当然是有的。”嘉儿说着，又有些失落地松开了肩膀，“我并非完美无缺。”
“那，在哪些情况下，可能发生唱出错音的情况？”
“电力供应不稳定的时候，在系统数据出现缺失的条件下，又或者是受到外界环境强烈干扰的时候等等，都有可能。”嘉儿掰着指头，一个个地例举着可能性，尔后又轻轻摇头，“但那天，我没有遇到上述的任何一种情况。”
“那么，当运算模块被大量占用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可能导致那种情况？”
“当然有可能。”
虽说得到了嘉儿肯定的回答，但李铭清楚，面前的这位机器人拥有着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算力作为支撑，还有过以单体胜任量子计算模拟的记录。理所当然，自“苏醒”至今的这十一年间，嘉儿还从未出现过算力不足的情况。
除非…她在计算的，并非是以往那般的“理性逻辑”。
“嘉儿，告诉我。”李铭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盯着嘉儿的眼睛问了起来，“当天夜里，在我向你提出问题的凌晨四时二十二分之前，你正在执行什么任务？”
“你查看过我的运行记录的。那天凌晨，除去唱歌之外，我也同往常一样执行着探索任务。”
“等等…不对，那时候，我们对于东南方的地质资源探索已经告一段落了，新的探索计划还未敲定。况且，我们那时资源充足，我也不记得有命令你参与到探索工作中来啊。”李铭警觉地压着眉毛追问道，“那时候，你究竟在探索什么？”
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嘉儿的讲话节奏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停顿。与此同时，那埋藏于研究所深处的线缆发出了小小的，仿佛无数的电子信号在高速冲撞的蜂鸣声。而她那不断闪烁着虹光的双眼，更像是在犹豫中眨个不停。
李铭严阵以待，他知道，无论对方接下来会讲什么，自己都该详加考虑。
“寻找生命痕迹。”
直到蜂鸣声落下，嘉儿也平静地给出了她的答案。
听到这答案，不知为何，李铭的脑海中能浅浅地浮现出站在地表上的嘉儿的模样，而她的视线却抛向了远方。
“寻找生命痕迹？”听到这个回答，李铭更是感到了意外，自来到这间地下研究所的十一年间，他还从未听说嘉儿一直在执行着这样的任务，“即便身处研究所，你也能够执行这种工作？”
“是的。我具备除热源反应、超声雷达等常规手段之外的搜寻方式。”嘉儿轻轻点头，样子有些勉强。她好像从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李铭的打算。
“为什么？还有…这是谁下的任务指令？”
“是你的父亲。”嘉儿望着李铭，平静音色正如落在谷底青石上的细雨，“这是李正明教授在临终前向我下达的最后一条指令。”
“临终前？”李铭眉头一紧。
“是的。”嘉儿抿了抿嘴，“那天夜里，李教授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她单独把我叫到他的桌前，亲**予了我这项任务。”
“……”李铭第一次知道，除去对嘉儿苏醒自我意识报有执念外，父亲还曾有过其他遗愿，而那样的指令更是在临终前下达的，那似乎更能说明它有着更加特别的意义，“那，父亲所谓‘寻找痕迹探索’的目标…是什么？”
“花草、昆虫、野兽、飞禽、微生物，任何生命的存在状况。”嘉儿的指尖划破了黑暗，最终停在李铭面前，“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有‘人类’。”
“人类…”听到这里，李铭不觉地精神一振。
在随父亲进到这间地下研究所之前，整个人类文明便已经遭受了“死潮”的全面侵袭，九成的人类死于非命，而由其引发的一系列纷争又理所当然地抹去了人们存在过的最后一丝痕迹。
这时，伴随他们的情感就全都融成了孤独。
可是，这场“死潮”却远远没有结束。它像是要赶尽杀绝一般，深入天空，潜入地下，就连躲藏在这座研究所里的人们也都被一点点地屠戮殆尽。所以，亲眼见证过这一切的李铭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或许早没有别的活人了。
但父亲离世前的这条指令却像是在说，自己想错了，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着像李铭这样的人在痛苦与生存的边缘挣扎着！就像当初能够找到这样500多个同伴的父亲一样，自己也并非孤身一人！
“所以，你其实一直在执行这项任务吗？”
“是的，这六年来，至少每天都会执行一次。”
“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
“他没讲。”嘉儿再次摇头，灰白的头发在那酒红色的线衣上摇摆着，“在我看来，他或许是想要我引导更多的幸存者来这里。”
如此一来，引发嘉儿那次反常表现的原因似乎近在眼前了。李铭小心地咽下一口口水，开口问道：
“那，你探测得出的结论是？”
“六年来，我一直未能探测到人类的生命迹象，最近的一次便是发现小斑它们的时候，其他的，就只有些昆虫、飞鸟和菌类罢了，而它们的数量也依然在急剧减少。”嘉儿平静地回答着，双眼望向了自己的脚尖，而深处的蜂鸣声再度响起，“我们两个，依然身处荒芜。”
“六年啊，这六年里，就连一个活人也没找到？”
“没有。”
“那天夜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
“……”
得到接连三次的否认后，李铭也像是如释重负。他也学着嘉儿的样子倚在墙边，盯着对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嘉儿。难道说，这世上真就只剩下我一个活人了么？”
“就目前的结论而言，是的。”嘉儿说罢，又轻轻地把指尖搭在了李铭的手背上，“我知道这是一个很绝望的结论，但没事的，这么些日子，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就算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嗯…”
虽然嘴上答得轻巧，但李铭依然能感到心脏怦怦直跳，起伏不断的情绪落在他这副佯装成平静的状态之下，甚至都令他感到了一阵眩晕。
嘉儿撒谎了。李铭心知肚明。
那声“错音”是真实存在的，而嘉儿对这件事的矢口否认更让它拥有了特别的意义。
问题来了，“错音”究竟代表着的是什么？是她在那一瞬间诞生于神经网络中的犹豫？矛盾？不知所措？又或者是生成了某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那，她究竟“看”到什么了呢？
能在那天深夜的四点二十二分，让正在执行生命探测的嘉儿突然产生一丝波动的东西，答案理所当然只可能是一个——那便是时隔六年以来，她终于在这间地下研究所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其他的人类幸存者！说不定…还是有着相当数量的人类群体。
…不，这答案显然不够。
若只是单纯搜寻到人类痕迹，是不足以让嘉儿的歌声受到影响的。还有一点，既然已经探索到了人类痕迹，她为何不惜撒谎，也要对自己隐瞒此事呢？
问题最核心的“解”，或许就是自己手中的王牌——嘉儿身为“死潮”本身这件事。
嘉儿提到，父亲交予她的最后一件任务，便是寻找幸存者，并引导他们来研究所避难。但事实上，身为“死潮”的嘉儿又会无止境地吞噬生命。这种“矛盾感”便让她在发现人类生命活动的那一刻产生了犹豫…而她之所以选择隐瞒此事，则是因为，如果嘉儿选择把找到人类的事实告诉自己，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依然会被“死潮”吞噬，不但会让一切变得毫无意义，还会让自己有所察觉…
想到这里，李铭抵着墙壁爬起了身。
“小铭。”
正当李铭准备离开房间时，他被嘉儿一声轻唤喊住了。回头望去，她依然坐在房间的角落，脸上原有的笑容却早已无踪。
“疑问总会带来烦恼，从来都是。”她那对闪烁着虹光的眼睛正望着李铭，语气也如初遇时那般地冰凉了，“我希望小铭能像原先一样，轻松，自在，和我一起过好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那些疑问困住，胡思乱想…否则…说不准会导致不好的后果。”
“…嗯。”李铭迟疑了一下，随后便点头应道。
“那就好。”说罢，嘉儿又恢复了笑容，“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你随时可以找我谈哦。”
“当然。”
李铭最后回答。
或许，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