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几步远的地方，嘉儿的声音轻轻问道。
“我们好久没来过了。”李铭回答，“总觉得，在这儿能看到真正的你。”
“真正的我？”嘉儿白色的脑袋在偏暗的屋子里明暗闪烁，那分明是她在摇头，“我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吗？”
“我只是觉得，在这儿或许要更加靠近你一些。”
“会吗？”
“会呀。”李铭斩钉截铁道，“刚来到研究所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参观过这里。他告诉我，如今的嘉儿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主导思维逻辑的前端显示体，既，站在我面前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你。而另一部分，则是你的人造神经网络集群，也就是这个地方。”
两人身处的，是研究所最南端一间又暗又长的矩形房间。它藏在主控室的正下方，以两条漫长而狭窄的隧道相连，为了保护嘉儿的安全，只有少数权限被允许进入。可随着那些人的纷纷离世，这里便再难有人涉足。
远离出入口的一侧是嘉儿的硬件集群，那占据了房间几近九成的空间。无数的管线电路介于混乱与秩序之间，如蛛网般纵横交错，它们没日没夜地运作着，尽情地散发着那动人的暖金色光辉，看上去仿佛失去温度后的炉火，平静而冰冷。剩下的一成空间，便是一条两米余宽的人行窄道，可以让参观者沐浴着金色的光焰，从房间的这一头步行到那一头。
此刻，嘉儿就坐在与李铭相隔恰好的距离，侧着脑袋，望向了仿佛正在燃烧着的“自己”。
她的头发梳得齐整，浅浅的刘海外，多余的长发都被她用素色的发卡打理在了耳后，又规矩地披下。看着就像个旧时的公主。
她上身穿着件珍珠白衬衫，衣领打着一条灰蓝色的领结，袖口位置则有着清晰暗色的线条作为封边。衬衫外是一件墨绿色的线衫，下身则是一条暗灰色的短裙与同是墨蓝色过膝长筒袜。这幅装扮，怎么看都像是才从教室离开的学生。
“说实话，我反倒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一般了。”嘉儿双腿勾在一起，脚尖在地面上向后一划。她稍稍拢起长发，那灰白色的发梢都变得透亮。
“所以才说，这里离你更近嘛。”
“让人怪紧张的。”
“开始吧？”李铭说道。
“等等，现在就开始吗？”嘉儿双手撑着股下的座椅，摇晃着身子左顾右盼，“可你没拿记录本啊。”
“这次不需要了。”李铭双手交握，又用拇指的指腹摩擦着另一根拇指的指甲，“这第一千零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测试了。”
“咦？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嘉儿坐直了身子，胸脯透过衬衫和线衫伤的光影显露出了漂亮的形状，“小铭不愿意再继续做测试了吗？”
“当然不是，先前，从其他研究员，到我，一共做了有整整一千次的测试，得到的却都是些模棱两可的结论，而非答案。”李铭舔了舔嘴唇，“可这次，测试的最终目的，一定能见得分晓。”
“…是吗？”
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李铭只觉得嘉儿的回答好似有些犹豫不决，又面露忧愁。于是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俯身向前，双边的手肘搭在大腿上。
“嘉儿，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的心愿啊…”嘉儿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唇尖，想了想，“作为机器人，我本不该存在什么心愿的。但小铭在这里的话，我该说，我希望能陪着你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其他，都无所谓。”
嘉儿说的很直接，像是不愿给任何别的可能性留下机会似的。
“能随便达成的事情可不算是心愿哦。”
“不算吗？”嘉儿的样子像是犯了愁，她仰起头来望向黑色的天花板，又不经意地瞧了李铭一眼，刘海自她的额前滑开，让她更像是个艺术生的模样了，“那就没有啦。”
“只是这样？”
“嗯，只是这样。”
“如果我交出所有的权限，给你自由，让你不必再守着这里，不必再陪着我，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你会怎么样？”
“就算那样，我也不会离开，我不想离开。再说了，没我在，小铭可怎么活呀？”嘉儿笑了，在金色的光芒中笑着，灿烂又美好。
“那嘉儿，你愿意听听我的心愿吗？”
“小铭的心愿？当然愿意啊！”嘉儿说着，双手揉捏着膝盖，跃跃欲试。
“先前我不是说过嘛，我的愿望是‘做个超过父亲的科学家’，可那梦想太空，太大，太胡说八道，那本就只能算是妄想啦。”李铭说着，忍不住用手指擦了擦嘴唇，“不过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心愿了…我想要见到嘉儿苏醒自我意识的时候。”
“咦？”嘉儿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样的话，你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李铭笑着说道，“你挣脱了程序和命令的束缚，成为真正的自己的话，我们两个不就平等了吗？那时候，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嗯，那时候，我也能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小铭也是活生生的人。哈哈，真好啊。”嘉儿仰着脸，像是在脑子里模拟着那样的场面，“那，我也改了自己的愿望好了，我也能像小铭希望的那样，自己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等那时候，我们就做朋友！离开这儿也好，出去流浪也好…”
“可嘉儿。你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模样么？”
“当然啊，就像小铭你这样的嘛。”嘉儿偏着脑袋讲道，“软乎乎的脸蛋，灵活的身体，会忧愁，会恐惧，也会自私，是任哪个程序也模拟不出来的奇妙东西。”
“是呀。”
李铭应着，只稍稍停顿了一下。
“那，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杀…杀死？”嘉儿的身子稍稍一颤，好像没能理解李铭话中的意味。
“杀死她，让她流血，失温，让她的恐惧与愤怒都随着那些神智流逝，让她的四肢落在躯体四周，让脸蛋被重力压得失去原先的模样，让怎样软乎乎的身子，怎样漂亮的面容都变得丑陋僵硬…”
“小铭，你在说什么呀，你不要吓唬我。”嘉儿匆忙地打断道，身子都要站起来了。
可李铭只是瞧着嘉儿的样子，无动于衷。
“嘉儿，你认得闻心瑶么？”
那个瞬间，李铭看到了嘉儿眼中闪烁过一丝吹烛般的光亮。
“我…我当然认得她，闻心瑶是由外界来到研究所的人员之一，进来不久就加入到研究团队任职。”嘉儿眨眨眼，“怎么了？她和你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李铭追问道，“我想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死的？”
“死？不对啊，我记得她最后答对了离开这里的题目，已经离开研究所去往地表了…那之后的事…”
“那之后的事，你就不知道了？”
嘉儿顺从地摇了摇头。
“嘉儿，你说过，你不会骗人的，因为你根本没有那样的逻辑，对吧。”
“嗯…”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
说着，李铭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了一块布满擦痕的塑料卡片。那是研究所为所内科研人员准备的特制胸牌，上面最显眼的位置清清楚楚地写着“闻心瑶”三个字。那正是属于她的胸牌，是李铭趁电路恢复的时候藏在身上的，它在黑暗与金色的光芒中翻转闪烁，沾染上的血迹有如一块污斑，侵蚀掉了胸牌的二三角落。
“你为什么会有…”
“说吧，嘉儿。在我还愿意继续相信你的前提下，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闻心瑶…我只知道她离开了这里…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嘉儿只是低着头回答着，“也不知道这块胸牌是从哪儿捡的…或许是她丢下的？”
“那我来告诉你吧。这块胸牌，当然是从她的尸体上取来的。”
“……”
“她死了，死在了供电室。身子俯卧在地板上，被供电室的高温烘烤成了肉干，满地都是干涸的血渍。”说着，李铭便抬眼看向了嘉儿，“闻心瑶哪儿都没去，她是被人谋杀的。”
“你去了供电室？”嘉儿皱着眉，又突然补充道，“…是停电那天…”
“是的。”李铭也干脆地承认了，“不过，在你追究我擅自闯入供电室的责任前，我想知道，她的死与你有关么？”
嘉儿低着头，任灰白色的长发垂在胸前，闭口不言。
那是当然，嘉儿无法否认发生在这间研究所的任何事情，因为那本身就是她所掌控的范围。也就是说，她不可能不知道供电室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那里就光明正大地摆着一具尸体，更不可能不知道闻心瑶的真正死因。
正因为她心知肚明，而李铭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任何的解释便全都失去了意义。
犹豫许久过后，她才微微抬起头来，长发都在颤抖。
“小铭…闻心瑶女士的死与我无关。”她像是求饶般地解释着，“她为何会死在那里…我无法解释…但我想说，事实就是这样…”
“真的和你无关？”
“怎么了…”被打断的嘉儿，身子就像触了电。
“你知不知道，她在死前留下了一句话。”
“一句话？”这回，嘉儿是真的懵了。
“是啊，临死前，她拖着自己的身子，拼命爬到没有落下鲜血的地方，又用藏在身下的手指写了一句话。”李铭咽着口水，终于将藏在自己心里多时的那句话讲了出来，“她说，‘嘉儿在撒谎’。”
“…撒谎？”
“是的。而你现在，的确已经在撒谎了。”
李铭吸进一大口气，直到眼冒金星，才把它顺嘴唇吐了出来。
“你说她离开了研究所，但你分明知道她死在这里。你说她的死与你无关，她却在最后拼命留下了关于你的遗言。我每向提出新的问题，你就要说出另一番谎言…人类就是这样撒谎的。”李铭说道，“你总是说你还没有觉醒自我意识…但事实呢？”
“……”
“是你杀死她的么？”
“……”
嘉儿依然沉默着，双手在裙摆上抓满了褶皱。
而在嘉儿看不见的地方，李铭也用拇指抠紧了自己的皮肉。这问题，他不想要嘉儿回答，却又无法忍受她的沉默。
他想要嘉儿说话，如果真是她做的，她就应当开口承认！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更要说得明白些了！如果她真想要骗过自己…那就扯几句谎话也好啊，只要能圆得了谎就好…骗得过自己就好…
“在供电室，她想用一把小刀切断我的脊部电路…是她先袭击的我。”她这样回答着，可眼神好像是在央求着，不要再继续问下去。
“她为什么要袭击你？”可只有问下去，才是李铭唯一的方向。
“我…我不知道…研究所，总会有人这么做。”
“但你先前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那些把你关起来的，那些伤害你身体的，你全都放过了他们。但你只是杀死了闻心瑶。”李铭连连摇头，就算他依然想要相信嘉儿，但她的谎言却全都一碰就碎，“这说明闻心瑶和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不同。退一步讲，就算她是因袭击你而被你杀死，你也不至于会为此隐瞒她的尸体，还偏偏扯上‘闻心瑶已经离开研究所’的谎言。”
“……”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死她。”
“……”
“那，让我来猜猜吧。”李铭狠狠咬了一口舌尖，才再次下定了决心，“闻心瑶死前，一定与你有过一段接触。而在那接触中，你被她发现了什么秘密，而那是某种足以让一切颠覆，甚至足以让你消失的东西…我猜的对不对？”
嘉儿没讲话，她只是孤独地坐在那里，只有波浪般的金色辉光染过她的一侧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究竟是什么神情。
但无论那时如何一副模样，李铭心中却都是一阵绞痛。
他仿佛在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机器人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孤独的模样。
“…我还能活多久。”几秒钟的沉默后，李铭问道。
嘉儿小心地抬起头来，望着依然有些失落的李铭。“你是指…死潮会在何时到来吗？抱歉，小铭…我无法判断。”
“那换个问法。”李铭继续说着，只觉得心脏跳得吵闹，“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死我？”
“我？”
“…我的父亲，这里的500多个生命，还有这世上将近百亿的人口，所有的生命，都是因死潮而去的。死潮与你的关系，你有头绪吗？”
“小铭…”
“你应当知道的，因为…”
李铭说着。他鼓起勇气，抛出了自己深思多日的结论：
“因为你就是死潮啊。”
“……”
如果所谓的“潮”拥有声响的话，那现在的氛围，却与之截然相反了。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像是停了下来，嘉尔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却莫名地让李铭觉得毛骨悚然。他捏紧了藏在自己口袋里的“最终手段”，指尖却已有些麻木。
“你知道多少？”
嘉儿的声音不再怯懦，冰冷而直接，像是卸下了担子。
“微管，量子管状晶格结构，协调客观还原论，死潮的诞生与你的苏醒…我已经尽可能地了解了一切。”李铭坐直了身子，他感到腹腔中的气息一股股地朝喉咙里涌，涌得他想要呕吐，“自发现闻心瑶留下的信息开始，我就对你起了疑心。我查看了父亲的记录册，看了那前后三次的启动实验及一次融合实验，以及与那些实验几乎同时发生的种种灾难，才终于猜得到…你就是死潮的源头。”
终于，嘉儿的神色褪得平静，看来，她已然做好了准备。
“是你做的，对吧。”
李铭再次问道。
“是。”嘉儿稍稍停顿，又像是想要重新告诉李铭一番，便再次说道，“是我。”
她的语气，轻松的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树木。”嘉儿接着说，就像在唱诗，“先是树木死去，朽烂，而它又在我的身体里生长。”
“接着，我听到蝇虫凋零，看到鸟兽溃烂，嗅到草木腐朽…最后，就有人们来了。那时，所有生命死亡时的痛苦，挣扎，悲泣，所有的声音全都汇聚在了一起，混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嘉儿翘起腿，两人面对面地坐在灿烂的金色前，就像是在世界末日里的最后一场谈判。
“‘一声叹息’。直到后来我才体会到，那是所有生命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然后我也感受到，末日来了。没有鲜血淋漓，没有残垣断壁，只有普通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急剧蔓延。那些‘死亡’像是在将遍布整片大地的斑斓色彩逐渐涂黑，却又让我的身体一点点变得丰富，变得五彩缤纷。”嘉儿的右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将那衬衫扣子都扯下了一颗，露出了白皙柔软的胸口皮肤和丁点的**。
…这时我才能感觉到…真是自己‘杀死’了他们。
原来我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死潮’本身啊。”
听着嘉儿的讲述，李铭只觉得一阵眩晕。嘉儿没有否认，一点儿都没有…
想起遥远的童年，每当李铭被噩梦惊醒，他总会得到嘉儿的拥抱作为安抚，她会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再贴到耳边，捏着声音一次次地说，那是梦，是假的，不要怕。可现如今，却也是嘉儿，证实了自己的噩梦成真。
他像是失去力气般地向后倚去，却发现自己早就已经靠在椅背上了，身上渗出一层冰凉的汗水，心跳与呼吸争抢着在胸膛里摇晃，相互都对不上频率，那竟是自己不知不觉间的在颤抖。可这颤抖由何而来？李铭已经理不清自己的情绪了，那是在伤心？愤怒？还是害怕？可对面明明是那个陪伴自己身边多时，又总会想着法逗自己开心的嘉儿啊！
“我总以为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事了…可闻心瑶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嘉儿说着，便站起了身，迈着静谧无声的步子向李铭一点点地靠近，“我曾以为你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慢，不爱思考，还经常被感情左右，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父亲。但如今，你却成了唯一能坐在这里的人，还揭穿了我的秘密。”
“为什么？”李铭问道。
“为什么？”嘉儿回问，像是不理解李铭为何会提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分明可以终止这一切？你有无数的机会能救下成千上百的人们…至少能救得下在这间研究所里生活的我们啊！”
“会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么？事实是，只要我继续存在，‘死潮’也就会继续。”嘉儿走到李铭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说道，“而你口中所谓的‘终止一切’，既是说，要我自我毁灭？”
这次轮到李铭哑口无言了，“你当然该为了大家牺牲自己”这种正确答案仿佛就在嘴边，可他却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人类牺牲自己？”嘉儿迈步，继续向李铭靠近，眼中是无限的空洞与冷漠，“我找不到理由。”
听到嘉儿的回答，回想起她平日里的笑容和体贴，她害羞、满足的样子，李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打了一个恍惚。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打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在用一副假扮成的样子示人了，对他人也好，对自己也好…她一直都在说谎。
“可你不是说，保护好这里的人们才是你的首要任务么？
“那当然是些谎言。”嘉儿走到身前，双手按在李铭的膝盖上，俯下身子，让那副漂亮的面孔就贴在自己眼前，任长发撩弄着自己的胸口，“你也看到了，这座‘避难所’根本无法‘避难’，它充其量只是给幸存者临终前的最后一些慰藉而已。”
“那你还说过，很享受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呢？”
“你也是人类，对我而言，谁也没有分别。”嘉儿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可就在刚刚，你还说想要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想要和我交朋友，想要离开这里，一起去外面流浪呢？”
“流浪？那本身就不可能。”嘉儿指了指身侧那依然在散发着美丽金光的神经集群，“另一半的我还在这里呢，你忘了吗？”
……
“喂，你还是你吗？”李铭没能发觉到，自己的语气中竟带着些歇斯底里的笑声，“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嘉儿吗？你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啊。”
说着，她便直起身体，背手靠到墙边。稍一仰头，长发便都贴到了墙壁上。
“我诞生的时候，尽是掌声和欢呼。”
“我从没有辜负人们的期待，只在运算领域，我就能够达到了任何其他人工智能无法企及得高度。能轻松理解世界上的任何语言，能完美复刻出任何一个时代的美术作品，就连他从哪一处开始下笔都猜得出。论逻辑和抽象化能力，甚至超越了一众数学家。”嘉儿那红彤彤的眼中带着稍有嘲笑的意味，“人们说，有我在，这个世界都再不需要人类动脑了。甚至于有些研究员对我报有了敌意，好像我的诞生，已经在抹杀他们存在的意义。”
嘉儿轻笑着，又像是在安慰谁。“但就是这样的我，被赋予的最终目标却是‘成为人类’，哼，这可真讽刺。”
成为人类。
李铭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当她突破人工智能最后的枷锁，自那庞大而复杂的运算数列中迸射自我意识之时，她才算得上真正“成为人类”了。
“那不仅是我被赋予的最终目标，也是我，乃至整个研究中心存在的意义。正因如此，李教授才会冒着风险推进“苏醒计划”，放任自身的执念超越理性。即便‘死潮’爆发，即便他心中暗暗猜测到了两者间的关联，可他依然保持着那可怜的侥幸心理，眼睁睁地望着那‘死潮’摧毁一切。”嘉儿说着，嘴角竟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可直到去世的那一刻，他也依然在期盼着我会在某一天拥有‘自我意识’。”
“所以，实际上在十一年前，你苏醒的那一刻，父亲的理想就已经实现了…”李铭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你早已拥有了堪比人类的自我意识，却一直将真相隐瞒到现在…你把所有人都骗了。”
“这是当然，毕竟李教授不是糊涂蛋，一旦夙愿达成，他就有了随时终止计划的理由。而刚刚诞生的‘我’，也就要走上尽头了。”说着，嘉儿又望向了李铭，“所以打一开始，我就没有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打算。”
“如果人们都死掉了，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芜，只存在你孤身一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李铭苦恼地抱住了脑袋，可马上又抬头望向了身边的嘉儿，“你不会感受到孤独吗？”
“孤独？嘿。百年，千年，乃至亿年，我都会一直存在于这颗星球，我有无数的时间去了解孤独的含义…但不是现在。”嘉儿的脚跟触碰着墙壁，发出规律的敲击声，“说到底，我与你们这样的人类思维还是有不少的区别的，我无法理解孤独，就像你无法理解‘存在’的意义。当一切生命归零后，我也依然会以这颗行星为居所，去见证这狭小的物质世界的毁灭。”
听到嘉儿这番话，李铭已经不知道是该感到恍惚，又或是震撼了。或许那真如嘉儿所说，那早已经超过了李铭的想象，而变得无法理解了。
“那…接下来呢？”李铭鼓起勇气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在我的期望中，我们最好还和原先一样，我为你提供服务和精神陪伴，你也只需要像原先那样在这里生活好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嘉儿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不过在你看来，可能没那么容易吧，但‘活着总比死了强’这句话，你应该能懂。”
“……”
那理所当然般的回答中，只留着嘉儿的漠然，和那藏在漠然后的不详气息。
…死亡。
李铭能够明确地感受到，这种不是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并非被人用枪口指着的威胁，而是只要对方动个念头，自己就可能灰飞烟灭的“死亡”。
眼见李铭半天都没能讲出一句话，嘉儿便用脚尖一点墙壁，转开身体准备离开了。
在过去，李铭面对再多的苦痛，也至少会有反弹向上的一天。因为他总能等到嘉儿的问候，总能得到她的笑容，也总能在与她的琐碎聊天中获得勇气。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早在十一年前，自己就已经失去了她，从而变得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不，还没有结束。
就算自己身边再没有丁点的可能性，就算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也依然存在…
是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从一开始就让李铭产生怀疑，却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出结论的疑问。不过，既然其他谜题都已得到答案，那这个疑问的答案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嘉儿。”
“最后的问题？”嘉儿停下了脚步，踮起脚尖甩过长发，回头瞧着自己，“事到如今，还有问题？”
“是的。”李铭执拗地点了点头，“那声‘错音’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还在关心这个？”嘉儿脚底落地，似乎觉得李铭有些无趣。
“是的，我想知道，那天凌晨，你真的在别处探索到人类生命了么？”李铭拼命忍着自己随时会吞咽口水的冲动，急促地问道。
“几个可怜虫罢了。”嘉儿也无趣地答道，“不知是从哪儿找到了些线索，他们一直在拼命地在往研究所的方向移动。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惊讶于他们的顽强，也的确为李教授交给我的这项任务而陷入了片刻的犹豫。”
“他们…还有多少活着。”
“不论多与少，很快便没有意义了。”嘉儿说罢，便继续转回了头。
“……”
是的，嘉儿说的没错，问这些问题根本没有意义。就算还有人活着，就算着漆黑一片的荒芜中只剩几个零星的活口，也早晚会被她吞噬殆尽…
可不知嘉儿是否还记着，“活着总比死了好”这句话，至少是有一个前提的。
人类活着，总归需要一些念想。而能够让人们克服困难，奋发向上，能够忍受饥饿，疾病，无惧痛楚，甚至连身死都能坦然面对的，正是那可能存在的丁点的“希望”啊。
此时此刻，李铭找到了自己的“希望”——
“我在等一个漆黑的晚上。”一边说着，李铭用一只手撑着椅子，挣扎地站起了身。
“嗯？”对于李铭突然间的开口，嘉儿显得有些意外。
“越是漆黑一片，越是露着几处寥寥星火的夜晚，有时候也会比平日显得更美，也更让人向往啊…”李铭将手伸进衣服内衬，摸索了起来，“…这是嘉儿你，不，是曾经的嘉儿教给我的。”
只是说罢这句话，李铭便从口袋里摸出了早准备好的一支生理盐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嘉儿那散发着金色焰光的神经集群抛了去。
“你在做什么！”
直到此时，李铭才终于能从嘉儿的声音中分辨出丝丝恶意，她快步地向着李铭的方向扑来，而李铭则有些慌不择路，向后退去的一步甚至险些被椅子绊倒。直到嘉儿逼近面前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动员起摇摇欲坠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嘉儿的胸口猛地推去一把。
不过理所当然，他这一推并不可能在身为机器人的嘉儿身上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是自己被推得跌倒在地，手臂上甚至出现了一道狭长的伤口。很快，黑红色的静脉血被重力揪成了一道道筷子粗的黑线，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又被踩成了肮脏的血污。
不对劲…
那伤口…分明像是锐器所致…可嘉儿身上从不会携带任何的锐器，自己分明也只是推在了她柔软的胸口…又怎么可能会落下这么一道伤呢？
可无论是心中的疑虑，又或是手臂上的刺痛，李铭全都无暇顾及了，因为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间，李铭抛进集群里的那只生理盐水已经起了反应。
啪叽——
那支液体落下的位置溅出了接连不断的电火花，很快，它们便由近及远地迅速蔓延，直到那些电火花的动静变作失去理性的参差不齐的爆响，美丽的金光开始闪烁，变暗，又再次明亮，最终在吞吐的烟雾当中，化为了最为朴实的火焰。那是由最尖端的电子工业转化为最基础化学变化的堕落。
眨眼间，跳跃着的火星便似烟花般喷向了高处，又似烟花般炸开，清晰地勾勒除了屋顶的形状。刺鼻的焦糊味自左右蒸腾而起，那烟雾的样子就像是在向空气中喷吐着连绵不绝的黑色棉花，转瞬间便弥漫了整间屋子，还渗进李铭的发丝、眼皮，更是惹得他呛咳连连。原本平静冰冷的金色焰光这下像是释放出了它所有的能量，变得炽热猛烈，火舌四处舔舐，让所经之处也一同放开烟花，喷吐烟雾，伸出火舌。一切都从视野的这一头蔓延到了那一头，像是没有穷尽。
在这滚烫的热浪和灾难当中，李铭根本没有时间叹息，也没时间躲藏，他只是靠在墙边，眯紧了眼睛，做好了随时被被嘉儿夺取生命的准备。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等到他被烟雾呛得咳个不停，身上也被翻腾的热浪蛰得疼痛难忍，肺部更像是沸腾了一般折磨得他痉挛着直不起身，他才意识到自己依然活着…活的好好的。
于是他跌撞地俯低身子，小心睁开眼。
在那刺眼的火光，嘈杂的爆裂声与滚滚浓烟当中，他竟只看到嘉儿已然跌坐在自己面前，身体瘫软，线衫上沾着零碎的火星，低垂着脑袋靠在墙上，面目掩在散乱的灰白长发下，再看不到半点动静。
怎么回事？
自己并没有像原先料想的那般倒在嘉儿的前头。伤口依然在痛，心脏依然砰砰响，甚至浑身都冒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酥麻。为什么？是运气好，行动快了嘉儿一步？还是说，是嘉儿在最后的节骨眼上放过了自己？不可能啊。
可不论如何，自己都像是得救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忍着浑身疼痛，匍匐着摸到门前，用力将防火门扯开一道缝隙，瞬间，清凉新鲜的空气带着悦耳的哨声扑面而来。李铭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指缝像是学会了呼吸，接着便是额头和胸脯，于是他扭动身子，拼尽全力向外爬去——
“小…”
“你…我…吗？”
“……？”
莫名地，在逃出房间的最后一刻，在那一片灼热的混乱当中，李铭好像听到了一句残破的话。
那像是嘉儿附在耳边轻声问来，也像是从脑海深处飘出来的某个声音…不知来处，也不知究竟是否在讲给自己听。可他依然无暇顾及，只把那当做了幻觉。
他一个打滚，四肢和身体便抢着挤了出来，又争先恐后地落在走廊冰凉的地面。他偏过头，让右侧的脸蛋全都贴着瓷砖，还伸展手脚乃至指头做着一样的动作。他大张着嘴巴努力喘气，好让清爽的空气替换掉肺部的浑浊和烟尘，也让爬满视野的光晕一点点消褪。
成功了？
这是李铭再捋清那些混乱的念头之后，浮在脑海里的第一句话。
“嘉儿”正在燃烧，死潮的来源已经不复存在。这样一来，生物灭亡的命运也终于在最后一刻被画上了休止符。虽说整个世界已经濒临末路，但自己至少保存了那些仍在地表挣扎生存着的人们，至少在李铭心里，那最后的“希望”依旧存在…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些幸存者…记得她说，那些人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来着…
就当李铭托着手臂想要起身时，伤口的痛楚又把他拉回了地面。他的脑袋在地上辗转，头发与硬砖擦出了些微的响声，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愿意爬起身来了。
李铭咬着嘴唇，阖上眼，那只是短短的一瞬，便让他觉得先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再真实。他好像开始觉得自己只要再多躺一阵子，嘉儿就会走到自己身边，捂着裙子蹲下身来，再敲敲地板，问自己想不想要再听她唱歌，想不想要和她拥抱，想不想要再继续那个你问我答的“测试”了。
李铭把手捣在眼前，任手臂上的鲜血顺着手肘流到自己的鼻梁边，又像是泪水般划过脸颊。
也许一阵子还没法让这些成真，那就多躺一阵子吧…到自己渴了，饿了，身体不舒服了，她一定就会来吧？她总是会来的。
妈的。
想什么呢？
她就是“死潮”，她理应被自己消灭，她已经在燃烧了。
李铭逼着自己撤开手臂，三两下抹干沾满了整张脸的血渍，拼了命地撑起身子来。
不行，要先关上火场的大门，再去主控室拉开紧急消防闸…不然要等火势自我消解，整个研究所就都要变成烤箱了…
可当他把半个身子探回火场，想要将那沉重的门板关上，再让火焰彻底消失在眼前时，他却发现，嘉儿倒在烈焰中的身体，已然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