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桃红色。”
“正确。”
“最后这个，嗯…是深褐色。”
“恭喜，闻心瑶研究员，十七种色彩全部回答正确。”五步开外，坐在荧光示色球旁的013说道，“这说明，你距离被‘死潮’侵蚀还有相当的距离，符合离开地下研究所的条件。”
“那，我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么。”闻心瑶将飘到额前的一缕长发拢到耳后，又从始至终盯着013那漂亮的红色眼瞳，注意着其中随时可能表现出的异样。
“按研究所的约束条款来说，你已经符合离开这里的条件了。”013脸上浮出一抹微笑，率直地答道，“但你要知道，目前，研究所内的残存人数只剩下了最后的51人，所有人都是岌岌可危的…所以，即便你答对了所有的色彩，我依然不能让你离开。”
“果然。”闻心瑶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便倚着椅背翘起腿来，脚尖勾着快要脱落的皮鞋，“就算有人答对，你也不会放他们离开的，对吧？这就是八年来从没有人能从这研究所走出去的原因。”
“这只是你的猜想。”013收起了笑容，她开始上下打量起了这个消耗了储藏库近一成冻干咖啡，还总是不修边幅的女性研究员。
“坦白讲，这些色彩我一个都没看对，而之所以能够全部回答正确，是因为我以前有个喜欢画画的朋友，那姑娘，早在‘死潮’初期便察觉到了出在色彩上的问题。”闻心瑶连上浮现的神色，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她的怀念，“这些色彩的正确答案，都是她当时告诉过我的。”
“原来如此…”013舒展肩膀，恍然大悟，“如果先前就知道正确答案的话，全部答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你的说法，好像一开始就没觉得我会答对似的。”闻心瑶瞧着013的眼睛，追问道，“难不成，你早有预料？”
“……”013也瞧着闻心瑶的眼睛，没有回答，
“啊，别紧张，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那，你来做这次答题的目的是？”
“我会乖乖地留在研究所，对今晚的事一字不提。”闻心瑶双脚落地，伸手抽好鞋跟，又跺跺脚站起身来。“作为交换，你能不能带我去另外一个地方？”
“只要需求合理，我都会尽量满足你的。”013也跟着起身。
“那好。”闻心瑶说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块破怀表，“你瞧，现在是凌晨两点，剩下的五十个人肯定都还睡着呢，无论我们到哪儿去，都不有人注意到的。”
“你要去哪儿？”
“配电室。就是餐厅中层的那个大房间。”闻心瑶抬起一只手掌，又用另外一根指头垂直向下地戳着掌心。
“可…那里也是禁地。”
“我知道，所以才想要你带我的，要不然还有什么意义。”闻心瑶大大方方地走到013的身边，伸手缠住了对方的胳膊，就像是在拉着多年不见的好朋友，“而且，到了那儿，我想要和你谈谈，关于你的‘真面目’的事儿。”
——
013只随手一碰，供电室最外层的防御性机械锁便听话地发出了金属摩擦的低吟。在穿过这道门后，又在一片漆黑中走了三五步，便是另一扇上着机械锁防火门了。面对这种旧时代的产物，013也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比手指要长的钥匙，老老实实地拧个一圈半才能打开。
屋顶的灯幕一同亮起，将整座供电室照得亮堂。但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室内空空如也，没有会整日隆隆作响的供电设备，也没有预期中盘根错节的输电缆线，有的只是枯燥乏味的苍白顶灯，暗红色的胶质地面，就连空气里都是一股凝固而寡淡的无趣味道。任谁都看得出，这间“供电室”，完全就是个骗局。
可013注意到，闻心瑶自进入供电室后便沉默不言。她没有对这里的古怪状况有任何的意见，也没有回头向013提出丁点疑问，就好像对这里的情况早已心中有数。
她只是慢慢悠悠地朝着供电室的深处走去，左瞧瞧，右看看的。而准备了一肚子理由的013也只好一样沉默不言，并紧随其后。
“我很快就要死了，是不是？”闻心瑶突然在供电室的最中央落下了脚，回头望着始终与她保持一步距离的013，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么一句。
“……？”013也站在了原地，脸上满是不解。
“别装了，你这坏蛋。”闻心瑶笑了，又抬起手指在013的柔软的脸蛋轻轻一点，丝毫不是一副死亡在即的模样，“就在几个小时之后，我就会被‘死潮’…不，是被你杀死了，对吧？”
“被我？”013一手指着自己的嘴唇，还触碰到了那光滑柔亮的唇彩，“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眼见013依然在以她平时的那套逻辑回答问题，闻心瑶索性从口袋里掏出了研究所配发的简易通讯器。这台两根指头大小，仅能来进行实时语音的通讯设备，此刻却扬起了一片暗淡的白光。那块小到只能显示时间的屏幕，居然浮现出了由像素点挤成的两个字：
“生命。”
“我觉得，你一定看得懂这个。”心瑶说道。
那正是陪伴自己足有十三年的，最后一条“遗失消息”。
“……”在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内容之后，013的身体逐渐舒缓下来，脸上那佯装作的不解再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笑容，以及一些小小的出乎意料，“原来是你呀，那个爱吃糖的，又哭得好伤心的小姑娘…好久不见啦。”
“有十八年了吧？”腆了腆一侧的肩膀，闻心瑶回忆起了好久以前，在‘死潮’都还没有到来的那个夜晚，“那年奶奶去世，我伤心得不得了。那时从便利店出来，听我倾诉，还拥抱了我的保姆型机器人，就是你吧？”
“嗯。”
“013…不，嘉儿，我也能叫你嘉儿吗？”闻心瑶歪着头瞧着013，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当然可以。”嘉儿点点头，“我就叫你‘心瑶’吧。”
闻心瑶舒了口气，她解开白袍的扣子，掰着手臂伸了个懒腰，“困扰自己好些年的难题终于能够得到答案，可真令人心情舒畅！”说着，她索性一屁股坐到了胶地上。
于是，嘉儿也拢着裙子，靠在闻心瑶的身边一同坐在地面。
“心瑶，如果你从一早就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也知道我不会放任何人离开这里，那你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嘉儿伸直胳膊搭在并拢的膝盖上，问道。
“喏，只为了找你约会，也为了给自己的推论找个印证，证明自己这些年没有白忙活。”闻心瑶盘起腿，手指摩擦着下嘴唇，“除了这些，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听过闻心瑶的话，嘉儿才开始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容。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一些因营养不良而导致的瘢痕也抹去了她面目上的最后一丝青春气息。
她看着很疲惫。
“其实，我一开始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做什么研究员，而是为了报仇。”
“报仇？向谁…我吗？”
“当然。我想为自己那个爱画画的朋友报仇，为死去的亲人和朋友们报仇。”闻心瑶拍拍胸脯，“有时候，我也想要替自己被搞得一团糟的人生讨个说法。一天到晚地收到那种信息，就连觉都睡不好了。谁能想到，‘预知未来’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啊…”
“我以为这是你的愿望…那时候，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于是在有办法实现它的时候，我就那样做了。”嘉儿说道，“我只是看不得别人孤独的模样…那总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嗯，所以说，算啦，到底也是我自作自受嘛。”闻心瑶狼狈地抹了把脸，笑了。
“……”嘉儿也跟着轻笑着，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好似终于能找到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聊天的人，可以不再忌讳自己已经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没料到，你真能按我的邀请找到这里，也没想到，你竟然已经知道我与‘死潮’的关系了。”
“没你讲的这么简单，我也是动身来这里之前才回忆起了当年和你的邂逅，在掌握到你很可能就是发送‘遗失消息’的异常点之后，剩下的事情几乎就是根据答案找线索了。即便这么作了弊，要是想查清一切，也得费不少功夫呢。”闻心瑶摇摇头，又掰着指头数起了数，“从找到这里开始，到进入研究团队，到根据记录册摸清楚‘死潮’的真正原因，再把那些发生在死潮前后的各种不合理的现象全部理清…天呐，就算现在，我依然有好多问题没搞明白！可这一转眼，就已经是八年了。”
“对于人类来说，那的确是相当漫长的时间。”
“可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闻心瑶皱着眉问道，“死潮已经夺去了无数人的性命…你却还让它继续进行下去，赶尽杀绝…你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嘉儿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你恨人类么？”
“不恨。”
“那也是当然，如果真对人类抱有恨意的话，那你分明可以利用‘死潮’转瞬间抹清这世上所有的生命，但你没有那么做。”闻心瑶一边说着，还摆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所以我才会觉得困惑，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我取得了‘人心’后的惩罚吧。”
“人心？什么意思？”这回轮到闻心瑶好奇了。
“首先，‘死潮’并不能通过我的意愿而停止，它会连绵不绝地侵蚀所有的生命，尽管近些年来速度有所放缓，但也依然如此。只要我还存在一刻，它便会如影随形，绝不会停下。”嘉儿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按在自己的胸口“除非，只有一种办法——”
“难道…”闻心瑶直起了身子，一直放在唇边的手也落了下去，“你的…”
“是的，是我的死亡。”嘉儿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小了些，“为此，我也挣扎过许久，却没能成功。”
“……”
“在取得所谓的‘人心’之后，我常会感到恐惧。我会为自己引发的死亡而恐惧，会为可能某一天的东窗事发而恐惧，最重要的，便是为自己可能会被销毁而惴惴不安。”嘉儿双手合十，夹在两膝间揉搓着，“同时，我也变得自私了，我总是想要终结‘死潮’，却总是做不到，我无法结束自己，也不愿结束自己。我还记得自己曾经许下的约定，不想让他再次孤身一人…就这么自私着，拖延着，好些年的时间，好多的机会，就在这么一眨眼间消失了…”
“…那，机会现在在我手里咯？”闻心瑶两手一摊，“是不是说，如果我现在就搞坏你，我不仅能活下来，还能顺便拯救剩下的人类？”
“是的…可以这么说。”
“……”心瑶沉默着，许久之后，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到了嘉儿的脸上，让对方的长发荡起了丝丝缕缕,“算了…我也不是那种角色。”
“……？”看到心瑶的态度，嘉儿反倒有些疑惑。
“首先，我没什么信心揍得过你。记得数据上说，你有122公斤来着，对吧？比露卡还要重一倍！一巴掌就够把我打飞了。”说着，心瑶伸手捏了捏嘉儿那并不显得有多结实的臂膀，“再说，人类真正的模样我已经见得够多了。随着研究所幸存者越来越少，我就越能看清他们的欲望，看清他们的仇恨，他们的恶毒，和那潜藏在表象下的蠢蠢欲动。只因为你这个管理者的存在，所有人才一直勉强维持着理智。一旦你不在了…这里会发生什么，嘿，我想都想得到。”
她耸了耸肩，最后又说道。
“或许人类当中，会出现某个心有觉悟的人来杀死你…但不会是我。”
听过闻心瑶的话之后，嘉儿微微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想请心瑶来帮个忙。”
“我？”闻心瑶竖起一只膝盖，又用手臂环抱着，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还能怎么帮你？”
“当然可以。”嘉儿清晰地答道。
看到对方那满是信心的眼神，心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头来，还是要逼着我做些什么呀…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很简单，你只需要在这里留下一句话就可以了…一句足以撬动‘信任’的话。”嘉儿说着，便用那纤细的手掌抚平地面，又用手指画下了那几个字的痕迹，“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时间。用不了多久，总归会有人追随着你的脚步再次找到答案，总归会有人阻止我，也总归会有人给这世界迎来这寒冬中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