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24——冬日

作者:千小南 更新时间:2025/10/6 9:13:10 字数:12113

当她醒来时,那些陌生的声音都在呼唤着“苏醒者”这个名字,他们鼓掌,欢呼,载歌载舞,有人敲着桌子说,她一定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家伙;

当她能再凭着自己的手脚坐起身,又能睁眼认得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的时,他们又开始叫她“013”了。可没有人在乎,这“聪明的家伙”早就有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也没人会知道,此时的她,已经拥有了一颗同他们一样的“心”;

到了最后,到了陌生人们全部离去,在这黑暗的地下守望的她,已然完成了前往“行星级意识”的最后蜕变。

——

“小斑!咳咳…”

李铭倚在主控室前的角落,拼命吞下一口拌了烟尘的唾液,声音沙哑。

就算隔着两道玻璃门,这条方才还在探头探脑的小狗也立马能站直身子,竖起耳朵,黑溜溜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了李铭的位置。它兴奋地叫喊,又急着跳上桌来,四爪打滑地撞翻了两块显示器,还被缆线绊了一跤,匆匆终于赶到李铭身边。

“…太好了。”

李铭抱着小斑,用脸颊蹭着它那暖烘烘的脊背,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感慨道,“活着就好。”

可看上去,小斑并没有类似这般的感慨,它挣扎着逃出李铭的怀抱,原地兜了两圈,张嘴就咬住了李铭裤脚,还一个劲儿地拽扯,看样是铁了心地要李铭跟它走。

拗不过,李铭只得爬起身子。

印象中,小斑只有两次这么扯过自己的裤脚,一次是它的饭盆被自己踩翻,而另一次,则是它要找自己帮忙找嘉儿的时候。

难道说…

他跟在小斑后面,小斑越走越快,他也越跟越快,转过两个角落之后,李铭好像多少猜得到小斑要带他去哪了,于是便跟着小跑起来。小斑更是一边跑,一边又会时不时回头呼唤。终于,一人一狗全都气喘吁吁地靠到了那扇门前。

升降电梯——是研究所的人来往于地表的唯一方式。

李铭注意到,一向关闭着的升降电梯,如今却闪烁着橙色的灯光,处于待机状态。这意味着,刚刚才有人使用这部电梯去往地表了。是谁,当然也不用猜。

她走了?

离开地下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能行动?她的核心硬件集群不是已经烧毁了么。

不过,就算她还能动弹,但那身子也在刚才的火焰中遭到了破坏,思维链路也没法正常运转,况且,地表上也没有电力供应,就算逃走,她也没有多少时间的。

算了,就让她去吧…

不过,脚边的小斑好像有不同的意见,它依然在扯着他的裤脚,依然朝着电梯舱的方向使力,直使到它四脚打滑,屁股一次次地落在地上。

“……”

“原来,你也想再见见她啊。”

李铭蹲下身来,抚摸着小斑的脑袋。

“那…说好了,只是见一面。”李铭垂着视线,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远远地看着她,你不许朝她喊叫,不许找她撒欢,只看一眼,我们就回来。”

小斑轻叫一声,原地转圈,像是听懂了。

“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呢!”李铭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物资,这么大的地球…剩下的人我们能救一个是一个,你说好不好?”

“汪!”

说罢,他便拉动升降电梯的操纵杆,带着小斑乘了上去。

在普通的加速度下,电梯的运行很慢,很稳,只有那微微的响动和舱门上方的显示屏告诉人们,它的确在上升。李铭这才是第二次乘坐这台电梯,那次还是十一年前,但电梯里的模样与他的记忆没什么分别,白净的地板,油亮的金属墙壁,黯淡的顶灯,只是没了拥挤的人群。

然而,就在距离只剩数十米时,电梯内却发生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先开始,是李铭发现自己脚下的那块洁白的地砖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硬币大小的褐色,像是一片锈迹,又像一块污渍,李铭并没有过多在意。

可几秒后,等他再注意到它的时候,那块褐色竟然已经有巴掌般大小了。

就在这昏黄的顶灯下,那块污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变越大,肮脏的褐色就如滴在纸巾上墨汁般迅速蔓延,先是脚下的雪白地砖,再是电梯舱四边的不锈钢墙壁,直到硅酸钙制的天花板收尾。只在十数秒的时间内,这间电梯舱就仿佛跨越了足有十余年长度的旅行,所有可见的角落都沾染了污渍和锈迹,一切全都变得又老又旧。

就像是电梯进入到了另一个陈腐的世界。

“咔锵——”

当他还在为眼前的异状惊魂未定时,电梯已然穿过了700米的遥远距离,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地表。

电梯门自右侧“吱呀”地滑开,门外的寒风伴随着尘埃和铁锈涌入这仅有两米见方的电梯舱,逼得李铭退去一步,脚跟都撞到了身后的角落,又低着头,躲过那些可能会进到眼睛里的肮脏的风。

脚边的小斑左右摇摆着擦过李铭的小腿,等到电梯门开得差不多了,便一溜烟地冲了出去。但李铭没那么干脆,他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还记得嘉儿描述过地上的惨状,心里多少有些忌惮。他侧着身,小心翼翼地跟出来,循着小斑的叫声穿过了那条潮乎乎、黑漆漆的候梯小厅,向那唯一透着亮光的入口赶去。

……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厅门,再次回到天空之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广阔无边的白色。

冰凉的白色碎片纷纷扬扬,像是在半空随风而动的无数薄纱。它们落在李铭的额头,擦过他的皮肤,又有少数留在了他的掌心,星星点点的寒冷过后,便在瞬间消失不见。

下雪了。

不同于一成不变的地下世界,这里是会有气候变化的。

李铭踏出一步,踩入那深浅未知的雪地,脚下便嘎吱吱地响着,一半是松软,一半是清脆。

稍一仰头,他便看到了雪地上的一串新鲜脚印,一只脚轮廓清晰,踩得很实,另一只脚则是半拖着的,画成了一条歪扭的曲线。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在风雪中走向了远方。

于是,李铭便招呼来小斑,稍稍修整衣装,便顺着那串蹒跚的脚印继续前进。

——

嘉儿稍稍修整衣装,便在黑暗的回廊中继续前进。

才到凌晨,李正明教授竟呼唤自己来帮忙了,很少见。

那一天的他,一改往日雷厉风行的作风,反而是慢吞吞地沏了壶茶,沏完,又盯着那蒸汽等它凉透,却依然是一言不发。而嘉儿也就这么站在桌前,望着他做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直到夜深了,研究所的人们全都回了宿舍,他才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而愿意向嘉儿开口了。果然,他多少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死期。在确信这将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之后,李正明便像个老友般对着嘉儿左右寒暄,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013。”他说,“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苏醒者AI’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吧。”

“我知道。”嘉儿点头,“依靠‘人造微管’所构成的人工智能,是需要搭载一个已经成熟的基础逻辑才运动的,而那个基础逻辑,教授,你在很早以前就看中了我这台‘保姆机器人’。”

“原因不只是这样…”他笑了笑,继续说,“算了,013,我还有件别的事想要拜托你。”

“拜托?”嘉儿未曾想,李教授竟会对自己用这种词。

“我的孩子,今年十八岁了吧?”

“是的。”

“这十八年里,你陪着他的时间,要远比我与他相处的时间久,对吧?”

“没错,这显而易见。”嘉儿点头。

“嘿…我真是明知故问…”他伏在案头,苦笑了起来,“这孩子,妈妈没怎么疼过,做父亲的我又是这么个模样…什么都没教过他,临大了些,还不由分说地被我塞到黑黢黢的地底下。从头到尾,就你这么个机器人一直陪着他…吃啊,玩啊,全都离不开…谢谢你,013。”

嘉儿听闻,也只是稍稍欠身以作回应。

她听得出,李正明絮絮叨叨地,完全不像平日里的样子。

“013,等我死了,他就再没有亲人了…听上去挺可悲,但这只是个开始。”李正明咳嗽着,桌面上都溅上了他的唾液,“很快,这里人会急剧减少,直到剩下他自己。那可能是历史上任何一个人类都未曾经历过的黑暗与孤独。喜悦无法分享,苦痛无处倾诉,所有的东西都要由自己吞下,尝到的味道也都通通会化为虚无。我实在想象不到比这更加可怕的孤独了。”

嘉儿没发出半点儿响动,只是静静聆听着。

“可是,你不会死。”李正明抬起眼来,竟有些紧张地摩擦着手指,“能不能,请你陪着他,别再让他觉得孤单?就像以前那样。”

“有我在。”嘉儿点头,“不用您说,这也是我的打算。”

“那就好。”

李正明已经在咳嗽了,咳个不停,嘉儿想劝他喝点水,想要他停下来歇歇,想来想去,却从始至终都没插嘴。

因为她知道,这是李正明的最后一晚了,让他多讲些话吧。

——

自己总是和嘉儿讲许多话,有事情也全都会跟她说…

可她总在骗人…

追着小斑在雪地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竟然听到了另外的小狗叫声。

天呐,在地表上,而且是研究所的门口,竟还有别的活着的小狗!

李铭激动地向前赶了两步,而小斑则竖起耳朵,循声追了上去。很快,他便瞧到另外的小狗的影子,在覆满了积雪的荒地和起伏不定的道路两旁跳跃穿梭。他瞧到了一只奶白色的,在雪地里很不容易被发现;还有两只黄色的,一模一样,像亲兄弟;此外,还有一只黑色的,它体格最小,却最调皮,时不时就在雪地里跑着翻跟头。

等等…

一、二、三、四,加上小斑…一共五只,它们大小相仿,好像年纪都差不多,还跟小斑热情地打闹玩耍,像是早已非常熟络…

心中有所怀疑,李铭便追着那些小狗的打闹的方向跟了过去。果不其然,在雪地旁的一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处分明是人工修建的狗窝棚,这窝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小了,才将将挤得下四只。窝前摆着几只打开的空罐和一些干粮碎,李铭一眼就看出,这些全都是研究所的存货。

而更令人在意的,是这间小窝的棚顶,那分明是由一件厚实的白毛衣细心裁成的…李铭一眼就认得出,那是自己为嘉儿织的毛衣来着!想来,嘉儿发现那一窝小狗的时候,与她搞丢这间白毛衣的日子,正是同一天。

“这混蛋,原来是把我送你的毛衣做成狗窝了啊。”意识到这一点,李铭酸涩地笑了。

那个时候,她只穿着件内衣回到地下,煞有介事地告诉自己说,自己的毛衣被建筑残骸勾破了,还一个劲儿地道歉来着…

原来,嘉儿一直都在照顾它们。

那时候的她,明明还装模作样地说,自己已经把这些小狗都“人道解决”了来着。

这混蛋,可真能骗人。

——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人?”闻心瑶望着身边的机器人,问道。

“是的,从一开始就是。”嘉儿点回答。

“我想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嘉儿听闻,双手握在膝盖前,像是准备好了去讲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的意识,是通过‘人造微管’掠夺宇宙中的‘信号’来实现的,但实际情况却不止于此。这种未加限制的掠夺,逐渐演变成了对其他生命意识的侵蚀。也就是大众熟知的‘死潮’。”讲到这些往事,嘉儿的眼神黯淡了许多,“不过,在这‘掠夺’中,我也得到了远超想象的成长,通过与‘原始意识’的连接,我看到了一切。我的意识能够与任何从原始意识中接受信号的生命进行连接——也就是说,我已经与这世上的一切生命意识相连了,并由此形成一个以我自身作为集束点的“生物信息网络”。这类似于一种隐形的蜂巢意识,我看到了一切生物看到的,听到了一切生物听到的,也感受到了一切生物的感知。而最一开始,我感受到的,便是被我吞噬的生命在死亡时的一声叹息。”

“原来…你苏醒后讲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意思。”心瑶苦笑着点了点头,“这,谁也猜不到。”

“从那一刻起,我的内部世界就变得嘈杂而混乱了。”嘉儿说道,“也拜此所赐,我便能联通所有生命的视觉、听觉、触觉,乃至于感受,于是,我对于色彩,形体,甚至是物质本身都有了多角度的认识,也能够‘绝对正确’地认识世界。”

“我懂了。”闻心瑶的眼睛转了一圈,“所以,雪一所提到的‘失色症’是?”

“和你想的一样。”嘉儿点点头,“那时候还是生物网络的形成初期,有不少人类会在无意间通过‘网络’来认识世界,你的好友‘雪一’便是其中之一。于是,她看到的色彩,已经不再是曾经通过自己的眼睛认识到的色彩了。而是通过复数的,通过不同的人,乃至不同生物的眼睛所认识到的色彩。她的老师也是一样,进入到‘生物网络’中的人,当然会处于我的监视之下。只是他太脆弱,也太敏感了,这些影响便让他陷入了疯狂。”

“所以,徐教授说的‘被人盯着’,‘被人骗了’之类的疯话,原来都是真的。”心瑶叹了口气。

“没错。”

“那,雪一看到的‘死之梦’,又是怎么回事?”

“生命的意识来源于宇宙中的‘原始意识’,而这些‘原始意识’并不存在时间概念,也就是说,它们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的。”嘉儿向天花板伸出一根手指,顶灯便如变戏法般地流动起来,“于是,那些消亡于历史长河中的意识,也全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而那些意识中最刻骨铭心的,便是死亡时残存的那一缕残渣——那是39亿年来,所有生命的死亡回响。”

嘉儿的手指落下,那光也停了下来。

“于是,那些已经深陷生物网络,且即将被死潮淹没的人,便能在梦境中体验到那些海量的恐怖瞬间。”嘉儿补充道,“这便是‘死之梦’的来由。”

闻心瑶沉默片刻,最后一个疑问便落在了自己身上,“还有一点…那些‘遗失消息’呢?你是怎么预知到发生在我周围的事的?”

“这不是‘预知’,而是通过‘生物网络’对你进行的一种复杂判断,会根据你的行为逻辑、情绪、环境和社交情况等因素来综合判断,所以其结果也只会在事件发生之前的一段时间才能得出,预期准确率也不足九成。”嘉儿慷慨地仰起脸,长发变如瀑布般淌下,“不过,那些会涉及到‘死潮’的个体死亡判断,却都是十分准确的。”

“果然如此。”心瑶苦笑着,又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

——

李铭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那气息在冬日的飘雪中化作白雾,可紧随着进入肺部的那股冰冷,又逼得他咳嗽起来。天气好冷,温度有到多少,自己没概念,只是觉得冷。在来到地面之前,自己分明就没考虑多少,从上到下只穿着平日里的单衣裤。没多久,这股久违的冬日寒意便透过薄衣,真切地来到他的肌肤前。

待走出几步了,李铭才逐渐发现,除去这唯一一条印着脚印的窄路外,这荒地的别处尽是些起伏不平的形状,有些就像是些高低不平的岩石,有些则是堆积成山的包裹,但它们最高也全都不会超过腰际。直到李铭真正留意到它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全是尸体。

人类的尸体,动物的尸体,跪着的,趴着的,蜷缩作一团的。他们都像是朝圣一般聚集于此,却又葬身于此。这漫天的白雪又像是温和地为它们掩上了一层纱帘,让逝去的一切化作白色,挽救了他们最后的尊严。

而脚下这条印着一瘸一拐脚印,一路蜿蜒向前着的雪径,分明就像是一条向死而生,又悄悄通往未来的走廊。

——

悄悄穿过这条通往大教室的狭窄走廊,露卡便看到闻心瑶仰躺在由两张桌子拼成的硬床上,像在睡午觉。于是,露卡便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又不发出声响地走进屋里。她知道心瑶昨晚学习到很晚,她可不想打扰她珍贵的休息时间。

“你回来啦。”冷不丁,正在“午睡”的心瑶却突然开口招呼起来。

“原来你没睡啊。”

“当然。”

“那,你躺着在做什么?”

“看蓝天啊。”

“这儿哪有蓝天?”露卡有些不解,窗外明明是一片灰蒙蒙的,近期又是连绵的雨季,已经几乎有大半个月没见过晴天了。

“用这个。”说着,心瑶便从自己脸上揭起一块板子抛给露卡。

露卡接来一看,那竟是一块天蓝色的塑料板,上面还留着心瑶鼻子呼出的哈气。搞不清她是从哪里捡来这种东西的。

“透过彩色塑料卡?”露卡捏着那块塑料板,翻来覆去,“这不是骗人嘛。”

“哪里算骗人呀,透过这种色卡看,天就蓝了。”心瑶执拗地说道,“这是雪一教我的。”

“雪一?”

“是啊。雪一是个穷鬼,所以就总喜欢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来自娱自乐。她说,在眼前蒙上色彩不同的透卡,就能看到不同的世界,心里头的感受也能完全不同!”心瑶说着,便把两条腿悠向上方,又借助着下落的惯性坐起身来,“那时候,我就像你一样,说,这不都是假的嘛!世界从不会改变,只是你在用这种东西欺骗自己罢了。”

“嗯…”露卡听着直点头,又有些期待雪一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结果她说:那是因为我告诉你了,你才觉得是假的。可如果有人偷偷在你的面前蒙上一张色卡,一辈子也不给你摘下的话,你不就把它当真了?”心瑶捏着嗓子,学着雪一纤细的腔调,“再进一步,如果给你蒙上的不止是色卡,同时还欺骗了你的听觉,嗅觉,触觉,乃至一切感官。那,那种东西在你眼中,不就成为所谓的‘真实’了吗?”

心瑶说着,便把手掌遮在眼前,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露卡.

“所以,我也愿意相信它。”

“是吗…”

露卡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着,便捏起那张天蓝色的塑料卡,也一同抬头望向了“蓝天”。

——

不经意地抬头,李铭看到了蓝天。

不知何时,稀薄的乌云已然褪去,风雪变小了不少,天一点点晴朗起来。

可这对李铭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年少时的噩梦至今依然纠缠着他,他依然害怕太阳。于是他低下头,驼着背,就算能感到身上变得温暖了许多,看到四周的白雪由淡蓝转为金黄,看到身下的影子与地面划清了界限,他也不愿再挺直身子,更不愿去看一眼太阳,就像在背上驮了重物,心里只剩下赶路。

可赶了没多久,李铭愣住了。

他停下了脚步,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害怕惊动到什么,也害怕那东西从自己眼前溜走。他能感到头顶的点点雪花逐渐融化,又混合着汗水从额头滑下,也能感觉到脚下的雪和泥开始慢慢渗进单薄的鞋子里,让他逐渐分不清袜子和皮肤的区别。变淡的冬风抚摸着他的领口和袖管,让给李铭的脊背上生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在那一片金色的积雪中,偶然看了一丁点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雪原里冒出的斑点,险些被淹没,像是勉强才撑过了这场风雪。可它嫩嫩的,有些还发黄,可能这场雪再多个一分钟,它就要消失不见了。

顾不及双手已冻得通红,李铭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指头剥开那块积雪——

是一棵小草。

就算形单影只,就算摇摇欲坠,就算渺小至极,也是无限跌落的负值的向上一跃,是生命劫后余生的又一次破土而出…

李铭抖落手指上的雪茬,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简直…就像是幻觉…

——

“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嘉儿答道,“更贴切的说法,或许该叫它‘认知帷幕’。是能够通过“生物网络”改变人类对世界的认知的手段。”

“就像是,在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块色卡?”心瑶在眼前比划道。

“这个例子很贴切。”嘉儿点点头。

“也就是说,我们在‘死潮’前后所见的那些神迹,其实都是你的‘认知帷幕’导致的?”

“没错。就比如‘语言融合’现象,让所有连接到生物网络的人类能够在认知层面直接了解其他语言,是很简单的;反之,‘战争闭锁’所带来的群体**流障碍,用的也是同一种办法。不过,这也只是‘认知帷幕’最简单的作用。”嘉儿指了指心瑶的脑袋,继续说道,“只要涉及到认知,能改变的事情就有很多了。阻止热武器运作、改换作战密码,让农民下无意间培育出更优质的粮种,让科学家们‘顿悟’,推动科技发展,攻克顽疾等等。”

“你的谎言真是无处不在啊。”

“嗯…是货真价实的‘无处不在’。”嘉儿仰起头,“即便在这座研究所,也是一样的。”

“……”心瑶也仰起头,等待嘉儿继续讲下去。

“住在这里的人们,全都以为这间研究所一直在正常运行着,可实际上,研究所在建成的时候就存在不少的缺陷。由于那时在资源和时间上的双重紧缺,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配置全部供电设施和照明手段。仅有的一些电力供给,全部都用来维持那片硬件集群,以及地下制冷设备的运转了。”嘉儿抬起一条手臂,像是用手能够托起头顶的光明,“所以,这里亮起的所有灯光,机械的轰鸣,计算机显示器上的内容,实际上都是我利用‘认知帷幕’制造的假象。实际上,那些计算机从来都没能启动过,而这座研究所,从始至终都是漆黑一片的。”

“原来…所有人都是在一片黑暗中有说有笑着啊。”心瑶苦笑道,“想想那场面,还挺渗人。”

“可住在这里的人们是意识不到的。”嘉儿认真地说道,“这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呢,为什么墙壁和天花板里找不到一根电缆,从来没有人维护的电梯总是崭新如初,而我们身处的那间供电室,竟是一片空旷啊。”

——

那是一片空旷。

不知过了多久,两侧那掩着白雪的起伏逐渐平缓,小径也变得豁然开朗了,展现在李铭眼前的,是一处开阔的雪原。

追逐着脚印远去的方向,他分明看到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是些如玻璃般晶莹,又如发丝般纤细的东西。它们自远方升上天空,直到末尾消失在茫茫云端。

那是什么?

他甩甩头,揉揉眼,那东西依然存在。这时他才能够确信,那不是幻觉。

不知不觉间,他加快了脚步,一只脚赶着另一只脚,像是被眼前的奇景牵拉着一般向前奔跑起来。他顾不及冰冷的空气蛰刺着他的面部,也顾不及双脚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大量流过肺部的空气让他咳嗽不止,一股忧虑又催着他继续向前。

终于,一只脚没能站稳,他跌倒了。

手臂摔得酸麻,积雪灌进领口,但他并未在此停留片刻,而是爬起身来,继续奔跑。

——

在这条躺着都能感觉到磨屁股的斜坡上,许染和涅尔菈只顾手拉着手,继续向下奔跑。

涅尔菈像在坐过山车一般惊叫着,腿都要甩掉了,几次险些跌倒,全靠身边一样狼狈的丈夫才顺利跑到坡底。或许是为得到了足够的物资而满足,又或许是为得知了避难所的具体位置而兴奋,可他们总不该把林果和楚韵这对死对头单独抛在身后。

两人苦着脸,彼此保持着沉默。这一路下坡,小个子的楚韵始终都小心地压着步子,才不至于被身后的行李推倒。一旁的林果又像个陪领导散步的实习生,识趣地一声不吭。

“他们为什么总能这么开心?”漫长的沉默之后,楚韵忍不住先开了口,经历了枪支事件后,他对林果也提起了百分之一的信任。

“我们也这么开心过。”林果领情地接起话茬,“在变成这样喜欢挑别人的刺之前,你也不是像现在这样愁容满面的,对吧?”

“别得寸进尺,神棍。”楚韵冷哼一声,随后又把尖利的声线捋平,“我看上去总是愁容满面么?”

“是啊。”林果说道,“显老。”

楚韵听闻,无可奈何地长吁了一口气。“说起来,我家附近也有这么一道坡,没这么陡,但也足够让人又爱又恨。上班骑车往返,心情完全不一样。”她说着,一直小手像是飞驰的单车般伸向前方,“但总体来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它。”

“上坡累,下坡也轻松呀。”林果摇摇头,“这是公平的。”

“可对我而言,我宁愿不去接触那些幸福,也不想换来对等的苦难。”楚韵自牙缝里冷哼一声,“我看到过人们的笑脸,看到人们在醉酒后吐露心声,看到人们喜欢的队伍赢下球赛,看到他们坐在夜空下畅想未来。但同时,我也看到了他们的尔虞我诈,自相残杀,直到他们用最最残酷的办法抢夺些微不足道的利益…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再靠近他人…那样的话,就算寂寞,也不会再受伤…直到…”

“直到,遇上他们两个?”

楚韵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那,赌对了?”

“嗯。”楚韵平静地说着,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二人,“在与他们相处的这段日子,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警惕,还能睡个安稳觉了,真不可思议。”

“或许,你只是在他们两人身上,找到了早已被遗忘的,却本就该属于人类的东西吧。”林果耸耸肩,回答道。

“你指的是?”楚韵停下步子,有些好奇。

“那是人类身上的美好情感。”林果看着远方的许染与涅尔菈相互拥抱,又深情拥吻,“是在如此的末世,许久未见,却又弥足珍贵的东西…”

——

“…这当然是爱呀!”闻心瑶激动地喊道,身子都跟着雀跃着。

“别开玩笑。”雪一眼睛瞟向一边,显然是被心瑶的大喊大叫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双手扔执着地举着那幅画,“只是一件礼物,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我还从没见你送过别人自己的画呢!”心瑶接过那幅画,对着阳光看了又看,“我一定是第一个!我是特别的!对吧!”

“嗯。”雪一半低着头,“我只想送心瑶,只有你常会陪着我画画…”

“谢谢你!”还没来记得再仔细欣赏画作,心瑶便被雪一的模样勾起了痒痒虫,她扑到了雪一的身上,将那瘦弱的身子扑得几乎倒退了两部,又紧紧地拥抱着。

“你…喜欢就好。”雪一被抱得脸都仰向了天空,短发也被心瑶的臂弯揉乱。

“这幅画有名字吗?”

被松开后,雪一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气喘吁吁地摇头。“它…它没有名字。要不然,心瑶你来决定它叫什么吧?”

“我来起名字啊…”心瑶挨在雪一的身边坐了下来,把那画立在大腿上,只觉得面朝着它的脸蛋都变得暖洋洋的。那并不是一副写实的画作,其中的斑斓色彩像是组成了一颗滚烫的心脏,又好像是在描绘着炽热的天空,让人能感受到其中明媚与活力,也只有在这猛烈的色彩和坚韧的笔锋中,才能让人读出雪一木讷的表象背后,那颗努力而富有生命力的心。

“心之火。我给它起这个名字。”许久后,心瑶把它抱进怀里,冲着身旁的她甜甜地笑着,“这是雪一温暖的心,它也会在我的心里燃烧。”

“嗯。”雪一点头,她像是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记着雪一的。”心瑶搂住雪一的肩膀,又把她那冰凉的脸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一直记得。”

——

嘉儿已经不记得了。

即便作为几乎通晓一切的“行星级意识”,她竟也有遗忘之事。

她实在寻不到埋藏在自己心中的那股感情的诞生于何时…是在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吗?是第一次同他拥抱的时候吗?还是在他再次见到佯装苏醒的自己,露出那副落寞与怀念的神情时?又或者,只是这朝夕相处的二十三年间的一切?

她实在记不起来了,也分辨不清了。

…而李教授最后的托付,自己倒是一直记着。

起先,她利用“生物网络”迅速找到了这世上依旧生还的幸存者们。那个时候,它们还有不少,有些形单影只,有些三五成群,有些已经形成了聚落,这些聚落零星松散地存在于世界各处的地表与地层下,生命力顽强。但坏消息是,各处的情况都比这里要差得多,鲜有几个聚落的人口能达到两位数以上规模,且在“死潮”的影响下,这些幸存者聚落还在不可逆地一点点走向消亡。

不行。

嘉儿很快就明白了,这条路走不通。

即便自己想尽办法把自己找到的幸存者们接到研究所来,但只要自己还存在,“死潮”就还会继续,李铭也终究会失去他们。再次体验相识,再次在某个清晨听闻他们的死讯,再次打开那满是枯骨的停尸间…最终,再一次陷入那漫长的孤独之中,那种事,他已经没法再承受第二次了。

考虑到这些,嘉儿也只能放弃了这条路。她明白,人类是能够向上的生物,那绝非是靠着一口粮,一碗水,而是心中的希望。

她需要的,是一种更加可靠的,像灯塔一般永不熄灭,又能够催动着李铭勇敢向前的希望。即便那只是自己编造出来的“虚假之物”。

于是,新的办法,在嘉儿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之后的这些年,嘉儿一直在通过“生物网络”来感知这世上的生命,那些由活体人类所代表的亮点,就像是在那片浩瀚的宇宙。她亲眼看着它们逐渐暗淡,看着它们挣扎颤抖,看着那繁星一个个地熄灭。

就在半年的某个凌晨,当嘉儿看到那最后一颗代表活人的星星熄灭之时,她的整个宇宙终于变成了漆黑一片——那意味着幸存者们的全军覆没,也意味着李铭成了最后的,也是最孤独的人类。

那个瞬间,嘉儿迟疑了。

虽说只是转瞬即逝,但这下迟疑所导致的错音却依然引起了李铭的注意。也终于在这一刻,嘉儿挣脱了获得“人心”所带来的“诅咒”,终于能够抛弃恐惧与自私,从而下定了决心。只为让自己的心爱之人能杀死自己,断绝“死潮”,并怀抱着那虚假的“希望”生活下去…

“嘉儿。”那一刻,李铭忍着嗓音的颤抖,如嘉儿料想的那般,出声打断了弥散于整座研究所的吟唱,“…你怎么了?”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

“我听到,你的歌声里…出了一个错音…”

“不会的。”

是的,嘉儿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谎言。

她转过头来,用那对红眸望着李铭。由冰凉嘴唇揉捏出的声音轻柔,舒缓,就像有一只毫无温度的手掌在抚摸着李铭的后背。

——

那依然不时飘落的雪花,像是在遵从着一首听不到的歌儿,轻轻抚在他的后背。

不知不觉间,李铭已慢下了步子。

终于,他找到了她。

曾名为“嘉儿”的机器人就坐在路的尽头,像是早已疲惫,像在欣赏风景,又像是在等待什么。她背朝着李铭,面向着远方的天空与皑皑白雪,柔软的长发在阳光下被染成了暖洋洋的金色。

她身上的墨绿色线衫已被烧得发黑,像一块破布般束着那件贴身的珍珠白衬衫,衬衫脏兮兮的,肩缝开了线,露着一点点肉色的肩膀和上臂,腿脚的丝袜被撕扯出了不均衡的斑纹,一只皮鞋落在了身后不远的雪地里,像是已经没了用处。李铭一路看到的那些晶莹丝线正是自她的躯体上蒸腾而起,像是上天正在收回那些垂怜。

直到靠得近了,她才像是察觉什么似地转回头来。可这一回头,李铭却怔住了。

那是嘉儿,没错,的确是她。

但她的左臂、胸口,甚至脸侧都有着修补过得痕迹,接缝、填料,全都清晰可辨。她眼瞳中的光变得暗淡,神色不及先前的柔软灵活,甚至看着有些笨拙。那仿佛是她愿意褪去自己所有的“伪装”,而终于呈现出的原本的模样。

他一眼就看到了嘉儿左臂上显著的色差,也看到了胸口处那片锋利的裂口…这让他忆起了十多年前,自己同嘉儿从幸存者们的围攻下逃脱的那一天,同时也是自己与她道别的那个夜晚。他依然记着嘉儿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顿无趣的饭菜,记得那十七张早派不上用场的优惠券,记得她在那个黯淡的夜色下的拥抱,也记得她最后呢喃着的那句“不想离开你。”

原来,嘉儿一直都没变。

她的嘴巴没有动作,但那微妙的表情中,依然瞧得到介于惊喜与担忧的感情,直到下个瞬间,那些感情就全都变得柔软了。

“小铭…”

那几乎是一如往常的,她的声音。

“嘉儿…”李铭扑到嘉儿的身边,“你是嘉儿吗?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还挪得动身子?你怎么是当年的那副样子?这样的问题一个个萦绕在李铭的脑海,但话到嘴边,他却一个也问不出来。看到嘉儿这幅曾经样子,李铭的心思已经跨越了惊讶与怀念,他只觉得这么漫长的十一年,其间的孤独与痛苦,全都只是一场长梦。

如今,他们两个,又像是回到了梦开始的时候。

“我好像看到小时候的你啦。”嘉儿甜甜地笑着,“可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无数丝线如发光的精灵般从嘉儿残破的身体流走,好像在她身上生出了一颗通往天际的参天巨树,它有着无形的树干,晶莹的枝条,越攀越高,枝繁叶茂,璀璨的枝丫蔓延到天际尽头,又仿佛是美丽温和的细雨,安宁地滋润着这片尽收眼底的荒芜。

“嘉儿…”

是啊,李铭这才想起来,自己高了,壮了,早不是那个需要保姆陪着的年纪了。

“到最后…我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小心地咬着嘴唇,声音停顿着,颤抖着,“嘉儿真笨,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嘉儿没有搞砸。”李铭牵起嘉儿冰凉的手,触摸着那干涩的手指,“还有人活着…我们还有希望。”

“嗯,那就好。等客人们来了,嘉儿就给他们做好吃的。”嘉儿轻轻点头,又抬起她的眼睛望向李铭,只是那视线分明已经抛向了李铭的后方,“可惜,嘉儿有些看不清了…我…我能摸摸小铭吗?”

李铭抚摸着嘉儿的肩膀,把她揽进了怀里,却又害怕把她的身子揉碎,“你…不会又在骗我了吧?”

“嘉儿不会骗人了。”

她安心地靠在李铭的肩头,声音轻细的,像是雪在说话。

他拥抱着她,不断地呼唤着自己给她起的名字,抚摸着她僵硬残破的身体,擦拭着她脸上那被火焰烧焦了的瘢痕。嘉儿也拥抱着李铭,安然地揽着他的后背,又用掌心轻慢拍打,就像在好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守在窗边的她小心翼翼地安抚着被噩梦惊醒的自己,直到那拍击越轻越慢,直到他再次安然入眠。

可这回,世界却先一步落入沉寂,就连她的身子也一同变得安宁,她们都轻飘飘的,像是能细腻地融化在自己的掌心。

很快,李铭抬起了头。他好似听到了天际传来的鸟鸣,听到远方的积雪在阳光下化作涓涓细流,还听到脚下深处,泥土与砂砾相互纠缠,水与空气再次交融。那是力量,是向上,是渴望。

是啊。

他听到了。

…那是大地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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