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进站,车门打开的瞬间,暖流涌出。
南泠鸢率先挤了进去,回头瞥了我一眼:“快点,要关门了。”
我赶紧跟上,车厢里人挨着人,呼吸都带着湿热的温度。
我们被推搡着,勉强在靠近车门处找到立足之地。
南泠鸢背靠扶手,眉头微蹙,显然对周围的拥挤和陌生气息感到不适。
她不着痕迹地又往我这边靠了半步,几乎完全缩在我身前那一点点狭窄的空间里。
那缕混合着矢车菊的冷冽气息顿时将我包裹。
我身体微微僵了一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围巾绒毛扫过我颈部的细微摩擦感。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哟!这不是白泽嘛!泠鸢也在?哇,今天什么好日子,大清早就能遇到两位!”
冷依阳笑容灿烂地拨开人群挤了过来。
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羊毛背心,个人散发着“完美优等生”的光环。
他极其自然地站定,位置刚好在我和南泠鸢的斜前方,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
冷依阳笑嘻嘻地,目光在我手里的保温袋和南泠鸢之间扫了个来回:“哇哦,南同学亲手做的爱心早餐?白泽你这家伙,待遇不错嘛!”
南泠鸢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给流浪猫的,他负责处理厨余垃圾。”
她说着,琉璃色的眼眸扫过我的嘴角,眉头蹙了一下。
“嘴角,沾到了。”
我正被冷依阳的调侃弄得耳根发热,闻言下意识抬手。
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果然蹭下一点豆沙。
有点窘迫地低下头,含糊地“哦”了一声。
冷依阳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
“嘿,失败品也是心意嘛!总比某些可怜虫只能啃便利店面包强。”
他自嘲地耸耸肩,随即凑近我,手臂习惯性地就想搭上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说正事,白泽!放学后去新开的那家游戏厅呗?就在车站旁边!他们新进的夹娃娃机里有超稀有的‘夜光版银河战士’!”
“你以前不是念叨好久了?走啊,再去碰碰运气,输了老规矩,请奶茶!”
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股熟悉的、带着热血和伙伴气息的暖流涌上来,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啊”。
但随即,一种更深沉的倦怠感像潮水般淹没了那点火花。
那种在人前欢呼、在聚光灯下大笑的感觉……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眼神飘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雪景。
“啊,那个啊…是挺稀有的。”
“会、会长!打扰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紧张的女声响起。
戴着圆框眼镜、扎着清爽马尾辫的女生抱着一些文件夹,脸颊因为努力挤过来而泛红。
“早上好!您昨天在学生会例会提出的校园祭企划,我已经把初步方案整理好了!大家反响都超级热烈呢!都说只有会长才能想到这么棒的点子!”
她的语气充满了崇拜,目光灼灼地锁定在冷依阳身上。
冷依阳脸上对少女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效率真高啊,小汤同学。做得不错,细节也很到位,下午我们再具体讨论一下预算部分?”
他的声音温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领导气质。
冷依阳又就着细节和小汤说了几句,处理得游刃有余,既没有冷落我们这边,又适时地回应了工作。
周围几个学生也小声议论着,目光聚焦在冷依阳身上,充满了对这位能力出众、人气爆棚的学生会长的认可。
“是!好的会长!没问题会长!”
小汤同学激动地连连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冷依阳身边的南泠鸢,声音立刻小了下去,带着一丝敬畏。
“啊…南同学也在,早上好。”
显然,南泠鸢“高岭之花”的威名同样深入人心。
南泠鸢点了下头,小汤像是完成了某种艰巨任务般松了口气。
然而,当小汤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那份敬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困惑和好奇。
她的困惑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我被小汤这种直白的审视看得浑身不自在。
仿佛自己是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尴尬得只想把脸埋进围巾里,握着保温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南泠鸢原本落在窗外的目光,在小汤开口向她问好并顺势将视线转向我时,收了回来。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像沉静的湖面。
她仿佛只是为了整理被风吹乱的围巾,抬起那只没有被扶手占据的手。
然而,那只手并未伸向围巾,而是轻微地用指尖点了一下我握着保温袋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像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
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将小汤的注意力从对我本身的审视,拉回到了南泠鸢身上。
紧接着,南泠鸢开口了。
“预算书”
南泠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的嘈杂。
“第三页,费用分摊的比例,似乎和上周例会的决议有出入。”
南泠鸢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建议确认一下,学生会的工作,容不得疏忽。”
“非、非常抱歉!南同学!我这就去核对!”
小汤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太久,脸微微一红,抱着文件又匆匆挤走了,临走前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抱歉抱歉,一点学生会的事情。”
冷依阳带着歉意的笑容对我们说,然后手臂揽向我。
“怎么样?白泽?别犹豫了!放学后游戏厅,就这么定了,我们三个一起!”
他特意强调了“三个”,目光看向南泠鸢。
“冷依阳,你领带歪了。”
冷依阳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一丝不苟的领带:“诶?有吗?不会吧?”
他疑惑地伸手去调整。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南泠鸢不着痕迹地又往我这边侧了侧身。
她微微偏过头,琉璃色的眼眸斜睨了我一眼,下巴朝我手里那个被捏得有点变形的保温袋扬了扬。
“红豆馅,甜的腻人,下次别浪费。”
语气依旧嫌弃,可那眼神深处,带着确认的意味。
我的心跳,因这隐秘的关切而莫名漏跳了一拍。
冷依阳调整完领带抬起头,笑容灿烂。
“喂喂,泠鸢,别总打岔啊!白泽你看,连南同学都默认同意了,你就更该出来玩了!而且,有南同学监督,外面也不敢玩得太疯,对吧?”
南泠鸢冷冷地瞥了冷依阳一眼,那眼神像冰锥。
“冷同学对‘银河战士’的执念,倒是和以前一样…纯粹。”
南泠鸢用了“纯粹”这个词,但配合她冰冷的语气和眼神,听起来讽刺意味十足。
“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毫不留情地补充道。
冷依阳被“长不大的孩子”噎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激起了好胜心,声音反而扬高了些,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头。
“哈!这叫不忘初心!对吧,白泽?”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随即又转向南泠鸢,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南同学,你这种优等生可能不懂,这就叫男人的浪漫!是刻在DNA里的执着!”
“冷同学对‘浪漫’的定义,倒是颇具…怀旧色彩。”
南泠鸢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移向我,那眼神带着一种穿透力。
“就像执着于翻阅旧日历,即使上面的日期早已失去意义。”
南泠鸢的目光在我低垂的眉眼和紧握着保温袋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冰冷的确认。
“而有些人,明明知道日历已经翻篇,却还固执地停留在扉页,假装墨迹未干。”
她的话语像冰凉的丝线,瞬间缠绕住我的心。
我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浇灭了因她而生的些许暖意。
冷依阳凑近了一点,眼神亮晶晶的。
“听我的,今天放学游戏厅走起!”
夹在两人之间,冷依阳那滚烫的热情像熔岩,而南泠鸢的话像寒流,在我身侧激烈地碰撞、撕扯。
像两根针,试图缓缓扎进我封闭的内心。
小汤的背影此刻也浮现在脑海仿佛在提醒着我与这个闪耀的世界格格不入。
巨大的不适感和窒息感汹涌而来,压得我胸口发闷,喉咙发紧。
“我……”
喉咙干涩得厉害,我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
电车减速,车门滑开的瞬间,我猛地抬头。
“抱歉,依阳。游戏厅…今天去不了。”
冷依阳的笑容瞬间凝固。
“哈?为什么?!今天……”
“我有约了。”
我打断他,声音清晰。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冷依阳的嘴巴微张,满脸惊讶与茫然。
“有…有约?和谁?白泽你……”
南泠鸢在我说出有约后,那一直平静无波,仿佛冰雕般的侧脸转向我。
那双映着窗外飞雪的琉璃色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聚焦在我脸上。
这突然而专注的凝视,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南泠鸢的唇线轻微地抿紧了一瞬。
“总之,”
我无视两人的反应,声音带着决绝,“就这样。”
趁着车门大开、冷依阳宕机、南泠鸢那探究的目光尚未转化为更深行动之际。
我猛地一矮身从冷依阳下意识伸出的手臂旁滑过,几乎是狼狈地拨开人群,冲向敞开的车门。
“喂!白泽!等等……”
冷依阳迟来的喊声被车门切断。
没等冷依阳错愕的表情成型,甚至没敢去看南泠鸢围巾下此刻是了然还是更深的不屑。
我没有回头。
站台冰冷而新鲜的空气如同冰水般灌入肺腑,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清醒。
我踉跄着冲下站台,像一个终于挣脱渔网的鱼,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拼命地缩起肩膀,压低存在感,仿佛要将身后那节车厢里所有的光芒、期待、审视和令人窒息的言语都彻底甩脱。
手中那个被捏得彻底变形的鲷鱼烧袋子也失去了意义。
此刻的我,在冰冷的雪幕中,竟感受到一丝近乎虚妄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