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下午三点十七分。青禾市立高中后山。
樱花落在铁轨上,被风吹着滚进草丛。我叫陈默,十七岁,高三(3)班普通学生,父母在小区门口开了家超市,逢年过节最忙的时候连我都得顶班理货。我现在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书包侧袋插着银色保温杯——这杯子从高一用到现在,漆都掉了半边,但保温效果奇好,我妈说这是“能传家的破烂”。
我怀里抱着一张纸,是刚从教务处领回来的《学生社团成立申请表》。表格边角已经被我捏得有点起毛,因为刚才在走廊被人拦住起哄:“陈默你也要当社长?你说话都不带劲,招新时怎么喊口号?”
我没回嘴,只是笑了笑,右脸酒窝陷进去又弹出来——这是我的惯用表情,别人说是“假笑”,其实我只是懒得解释罢了。
我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回家帮忙看店。我往山上走,这片废弃铁道是我发现的秘密角落,杂草长得比人高,铁轨锈得只剩轮廓,平时没人来。我想找个安静地方把申请书写完。
但我没想到,已经有人先到了。
一棵老樱树底下,坐着个穿深蓝校服外套的男生,背对着我,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他左手小指戴着一枚铜戒,正用镊子夹起一枚极小的齿轮,动作稳得不像人手,倒像是机器校准过的。他拼的是个蒸汽火车头模型,不像是玩具,更像是某种精密装置。每装好一个零件,他就拿出游标卡尺量一次,一旦误差超过0.1毫米,立刻拆掉重来。
他是许星河,高三(1)班班长,父亲是机械厂工程师。我在学校见过他几次,总是一副板正模样,升旗仪式站第一排,广播操领操台C位。但他现在完全变了个人,眉头皱成一条线,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参数,工具箱上贴满了卡通贴纸,有猫爪、火箭、笑脸炸弹,和他本人严肃的气质反差极大。
我没敢靠近,蹲在五米外一块岩石后面,掏出我的粉色便签本开始记录。这是我的习惯,从小就这样。小时候口吃,别人笑话我,我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全写下来。后来参加朗诵比赛,靠背稿子拿了一等奖。从那以后,只要做事,我就一定要留下痕迹。
我写道:“目标人物,疑似高三,强迫症倾向明显,工具精度要求极高,对环境干扰敏感。风速估计二级,花瓣落入齿轮槽三次,均被吹走或刷除。”
我看得出神。那模型结构复杂,传动轴嵌套严密,底座还有微弱的震动反馈,像在模拟真实运行状态。正当我准备换个角度拍张照备用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哐!”
围墙那边飞进来一个人影,直接跃过矮墙落地,震得地面一颤。许星河的手猛地一抖,镊子掉落,主齿轮组“咔”地偏移,整个模型瞬间散架。
那人就是裴远,高二(3)班篮球队长,护腕下藏着块胎记纹身,听说是他妈在他小时候用红药水画上去的,说是“辟邪”。他鞋底沾着篮球场的红色塑胶颗粒,还粘着半片樱花。他愣了一下,看看地上的零件,又看看许星河的脸色,声音放轻:“我……我就练个扣篮动作,谁在这搞精密实验?”
许星河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我,冲过去揪住裴远衣领:“你知道这组齿轮我做了多久?整整三周!每一个都是手工打磨!你跳一下,全完了!”
我没去拉架。我知道这种时候劝架没用。我扑向滚向崖边的主传动组,一把捞住,然后迅速翻开便签本,对照刚才记下的组装顺序,开始报数:“第三级传动轴在左前轮凹槽,回位簧压在底板第二卡口,导气管接头朝上,别碰那颗松动的铆钉。”
我一边说,一边把零件轻轻排在平整的石面上,动作不敢快,也不敢慢。许星河喘着气站在旁边,眼神从暴怒慢慢变成惊讶,再到一丝迟疑。他盯着我看,好像第一次发现世界上还有人能把他的组装逻辑复述出来。
裴远松开拳头,挠了挠头:“你们……一个记,一个做,还挺配。”
我没理他,继续低头整理。等所有可见零件归位后,我对许星河说:“还能拼回去,只要你信我记的数。”
许星河沉默了几秒,终于点头。他坐回原地,手指微微发抖,但还是接过零件,重新开始组装。这次他没再用卡尺反复测量,而是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
我提出帮他列个零件清单,说这样复原效率能提升百分之三十七。他没反对。我们俩就这么并排坐在石头上,他装,我记,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像两个临时搭伙的修理工。
就在拆到底座最后一层漆面时,我发现内侧有一道细痕。借着夕阳光仔细看,竟是刻着一行字:**致找到这里的人**。
字迹极细,藏在涂层下面,若非刚才震动导致漆面剥落,根本看不见。
我的心跳快了一拍。
这不是普通的模型。也不是谁随便拿来练习的作品。它是有意留在这里的,甚至可能是……某种信号。
我悄悄撕下一页便签,拓印下那行字,迅速合上本子。许星河抬眼问我:“你干嘛?”
我摇头:“没什么,就想记个维修日志。”
裴远坐在铁轨枕木上,剥开一颗草莓糖塞进嘴里,含糊道:“你们俩一个比一个怪。”
远处篮球场传来哨声,大概是训练收尾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条影子交叠在锈迹斑斑的铁轨道床上,像某种未完成的符号。
我没动。手里攥着那张写着“致找到这里的人”的便签,目光顺着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尽头埋在树影里,隐约能看到一段塌陷的隧道口,藤蔓缠绕,像被时间吞掉的入口。
许星河也没走。他低头看着手中即将复原的模型,手指轻轻抚过底座裂缝,像是在确认那句话是否真实存在。
裴远踢了踢鞋,鞋带松着,也没去系。他望着我们,忽然问:“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没人回答。
风停了,一片樱花卡在断裂的连杆之间,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