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的寂静让世界失衡,右耳的耳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扭曲的伴音。
比听觉残缺更令人不安的,是内在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剥落。触觉的持续衰退,让握住笔杆都像隔着一层厚茧。
视野边缘时常掠过无法辨识的色块,短暂得如同错觉。更明显的是,那些曾能牵动我情绪的事物——同情的低语、审视的目光——如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遥远而模糊,激不起半分涟漪。
剑崎刚在实验室里那无声的「停止」,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日渐麻木的感知。
他的阻拦,究竟是试图保护我,还是为了阻止某个他已知的、无法挽回的结局?我必须找到答案,在彻底沉入这片空洞之前。
放学后,我再次来到旧校舍后的灌木丛。阴影很好地隐藏了我的行踪。我闭上眼,集中精神。
「支付代价:对他人面部表情的辨识能力,永久性衰退。」
代价生效的感觉很奇异,并非生理上的痛苦,而是一种认知上的剥离。我知道人们在做表情,肌肉在运动,但我很难再瞬间理解那代表的情绪——微笑不再直接等同于友善,皱眉也失去了确切的指向。世界变成了一本难以解读的脸谱书。
但与此同时,一种新的「指引」变得清晰:不再依赖视觉或气味,而是对“特定声波频率”的敏锐感知。
那环形装置的嗡鸣,在我脑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夜幕成了最好的掩护。我熟练地进入通风管道,在狭窄的金属通道中爬行。身体与管道摩擦的感觉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钥匙扣稳定地震动着,与脑海中那越来越清晰的频率共鸣。
从熟悉的格栅缝隙向下望。环形装置静默旋转,幽光在其复杂的纹路间流淌。控制台屏幕亮着,空无一人。我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停留在控制台下方一个半开的抽屉里。
里面似乎散落着一些纸质文件,最上面一张,露出一角图表,旁边手写着一个清晰的代号:「λ-7」。
λ,这是一个代号?那「7」代表什么?序列?完成度?还是……某种倒计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立刻屏息凝神。
藤原老师走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控制台,而是站在环形装置前,静静凝视着中心那片空地。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似乎在计算着时间。然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从口袋中取出一个老式的、似乎早已停摆的怀表,指针对着一个固定的刻度。他凝视着怀表,又抬头看向装置中心,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机器的低鸣掩盖:
「频率正在稳定共鸣……还差最后几个刻度……求你了,别让我失望,也别让她……等太久。」
「她」?是谁?水岛葵?还是别的存在?
他收起怀表,这才走向控制台,开始例行检查。我注意到,他操作时,会不时瞥向屏幕一侧不断跳动的数字,那数字的格式很奇特,像是某种倒数:「*:**:**」,部分数字被刻意模糊了,看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他接了一个通讯。我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但藤原的回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剑崎的干扰在预料之中,但他改变不了什么。‘校准’必须完成,在‘窗口期’结束之前。必要的代价……早已支付过了。」
通讯结束,他站在原地,背影在幽光中显得既坚定又孤独。他再次看向那个怀表,指尖轻轻摩挲着表盖,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我无法完全解读的神情——那里面似乎有怀念,有痛楚,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我必须离开了。在我小心后退时,衣袖挂住了格栅边缘一根翘起的铁丝,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刺啦」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管道内格外清晰。
藤原老师的身影猛地一顿,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我所在的通风口!
我心脏骤停,瞬间伏低身体,紧紧贴在冰冷(但我已无法感知其温度)的管道底部,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时间一秒秒流逝。下面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走过来查看,也没有发出疑问。那种沉默,比直接的发现更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他重新开始操作控制台的细微声响。我以最缓慢的速度,一点点退出管道,直到完全融入夜色。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我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左耳的寂静吞噬了我的呼吸声,右耳的耳鸣尖锐依旧。我摊开手掌,看着它们,触感模糊。又抬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脸苍白,眼神比以往更加空洞,黑眼圈像是刻在皮肤上。我试图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但面部肌肉的反馈迟缓而陌生。我对他人表情的辨识能力衰退了,似乎连带着,我自己也快要忘记如何生动地表达。
我拉开抽屉,拿出榊原圭的照片。
镜中的影像,与照片上那张日渐失去生气的脸,重合度越来越高。不只是外貌,更是那种由内而外弥漫开的「非人感」。
我不是在接近他的结局。
我正一步步,变成他存在的状态。
而藤原口中的「校准」、「窗口期」、「早已支付过的代价」,以及那块停摆的怀表……这些新的碎片,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将真相拖入了更深的迷雾。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而我的“空置”,是到达那个点前的必要步骤。
「支付代价:获得记忆碎片 - 内容:无止境的坠落。」
一段新的碎片毫无征兆地砸入脑海:没有画面,只有纯粹的感觉——失重,风从耳边(双耳?)呼啸而过,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与巨大悲伤的情绪,在坠落中弥漫开来。
这感觉一闪而逝,却让我浑身冰凉。
这坠落……是谁的记忆?榊原圭最后的瞬间?还是……来自更遥远的,被我遗忘的「某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