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在我体内以可感知的速度崩塌。
这不是比喻。当我走在通往旧校舍的荒芜小径上时,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暮色中凝结成霜,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温度感知在一周前就彻底消失了。左耳是永恒的真空,右耳里尖锐的耳鸣像是濒死的蝉鸣,永无止境。触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连踩在地面上的实感都变得虚幻不真。
钥匙扣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几乎要挣脱出来。它引领我来到这里,像忠实的猎犬终于找到了气味的源头。这枚刻着β符号的钥匙扣,榊原圭的遗物,如今成了我命运的导航仪。
旧校舍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伫立,那道黄色的封锁线在寒风中无力飘动,像个苍白的笑话。我知道剑崎刚的人在暗处监视,但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门开了。没有阻力,没有声音,仿佛它一直就在等我。
地下室的空气凝滞厚重,带着金属和臭氧的味道——我的嗅觉早已丧失,这是大脑根据记忆重构出的错觉。环形装置在昏暗中缓缓旋转,幽蓝的光芒在金属脉络间流动,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它很美,一种非人造物的、令人心悸的美。
控制台的屏幕是这片昏暗中唯一稳定的光源。上面显示着几行简洁的文字:
同步率:98.7%
锚点状态:临界
以及旁边那个不断跳动的数字:
「■■:■■:05」
五秒。
藤原老师站在装置前,背对着我。他的白大褂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来了,时间刚好。」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现在是最后的校准阶段。」
我的目光无法从装置中央移开。那里的空气在波动,像夏日柏油路上的热浪。一个轮廓在其中挣扎——模糊、透明,仿佛由光线和水汽构成,却顽强地维持着人形。水岛葵的轮廓。
看到它的瞬间,一种不属于我的、撕心裂肺的悲伤猛地攥住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这是我荒芜的情感沙漠里,最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她……为什么会……」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一个可能性。」藤原终于转过身,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装置的蓝光,看不清眼神,「一个需要合适容器才能稳定的可能性。榊原圭……他太执着于成功了,却无法承受代价。」
他朝我走来,脚步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还记得那些数字吗?10,19,20,22,28。」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回荡,「那不是密码,是频率。感官共鸣的频率。」
我倒退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但你不一样,筱原。你在蜕变,在升华。」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虔诚,「看看你失去了什么——恐惧、愤怒、嗅觉、温度感知……每一次失去,都让你更接近纯粹。这才是承载『可能性』的真正容器。」
倒计时跳到了「■■:■■:03」。
就在这时,剧痛贯穿了我的头颅。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强行撕裂的感觉。
「支付代价:获取禁忌记忆。」
眼前的现实像劣质的信号一样抖动、碎裂——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水岛葵的头发上跳跃。她笑着把一片枫叶别在我耳边,指尖的温度真实得发烫。「约定好了哦,要一直在一起。」
刺眼的车灯,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世界在天旋地转。
惨白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的长音。「我」跪在病床前,死死攥着那只逐渐冰冷的手,泪水模糊了所有视线。一个年轻些的藤原站在旁边,声音沙哑:「可以救……有一个方法......但代价是你无法想象的……」
「我」抬起头,看着病床上那张安静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无论什么代价。」
记忆的洪流退去,留下冰冷的现实。
我踉跄着扶住墙壁,右耳的耳鸣尖锐得像是要刺穿鼓膜。原来如此。从来没有什么偶然,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那些似曾相识的瞬间,都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在向我呼喊。
藤原看着我的表情,轻轻点头:「你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始至终。ASCEND计划的真相,从来不是超越,而是……挽回。」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剑崎刚持枪冲了进来,脸色苍白。
「够了,藤原!停下这一切!」他的枪口对准藤原,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明知道这行不通!榊原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
藤原缓缓转身,面对剑崎刚的枪口,脸上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剑崎,你终于还是来了。就像当年一样,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他轻声说,「但你我都知道,你已经无法阻止了。太迟了。」
「那些数字根本不是……10,19,20,22,28……」剑崎刚的声音哽咽了,「那是小葵出事那天的日期,她被送进手术室的时间,还有……」他说不下去了。
藤原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没错,正是那一天改变了一切。而你,剑崎,你当时就在现场,不是吗?作为负责那起事故的警官……也是信吾最信任的学弟。」
我震惊地看向剑崎刚。他的手腕上,那道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我警告过信吾,这个实验太危险……」剑崎刚的声音低沉下来,「但我没能阻止他,就像我现在可能也无法阻止你。」
两人的对峙在瞬间升级。在推搡中,枪声突然响起,回荡在密闭的地下室里。
剑崎刚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又看向藤原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手枪。
「为……为什么……」他艰难地喘息着,慢慢滑倒在地,「信吾……小葵……我本该……保护好……我没能阻止……」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我,眼中满是歉意,然后渐渐失去了焦点。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剑崎刚的生命在眼前消逝。这个一直以敌对姿态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人,原来一直都在试图保护我,保护所有人。
倒计时:「■■:■■:01」。
「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筱原,算我求你了……我不得不这么做……」藤原转向我,眼神狂热,「完成最后的步骤吧。为了小葵,为了所有因此而牺牲的人。」
地下室的所有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环形装置发出低沉的轰鸣,蓝光变得刺眼,中央的轮廓在强光中突然变得清晰——水岛葵的脸,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复刻,却空洞得像个精致的玩偶。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装置中心传来,不仅拉扯着我的身体,更在撕扯我的存在本身。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记忆、一切构成「我」这个个体的碎片,都在被蛮横地抽离,流向那个空洞的轮廓。
「支付……最终代价……」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不像是我自己的思绪。
不,还不能!
这个念头如此微弱,却像在干涸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嫩芽。
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不是从装置中,而是从楼上,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而哀伤。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撞去,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藤原的惊呼被甩在身后,我沿着楼梯向上狂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那个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引领着我向上,向上。
天台的铁门被猛地推开,狂风瞬间灌满我的衣服。乌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我看向那个呼唤我的方向。
在那里,站在天台边缘的,是榊原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