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六点就到了店，幸却早已在厨房开始忙活，她换了一身浅黄外套，里面一件高领毛衣。“早上好，村上小姐。”幸笑着对她点头。
“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
“我四点就到店里了。”她笑着说，“猪骨汤每天都得现熬，要炖两个半小时呢。”说完看向麻理子，“能麻烦你帮忙把店牌擦一下吗，有客人反应上面落灰了。”
麻理子点点头，戴上围裙，幸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湿水毛巾。她使劲向厨房张望，终于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板凳上望见她的挎包，挎包的拉链上套着一个白色小兔子玩偶，和芽雪送给自己的那只除了颜色以外别无二致。见她发愣，幸问她：“嗯？怎么了，麻理子？”麻理子从恍惚间回过神来：“啊……没，没什么。”她摆着手，脸颊泛红。幸微笑着、温柔着说：“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哦。”
“小椿说汤底有点太咸了！”慌乱之中的麻理子选择出卖闺蜜。
“嗯……这个嘛，每个人口味都不一样，村上先生总说我把汤熬淡了。”
“嗯，对，等她下次来，我给她放两勺糖就行了。”说完匆匆出门，取来一个小板凳，边站在上面仔细擦着店牌，边恨着优柔寡断的自己。擦完后她要么坐在角落，要么去看幸熬汤，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晨温润的珠光洒进店里，之后是井田先生，最后是络绎不绝的顾客。
面馆每周日都会休业一天，周六的顾客就会尤其的多，直到下午之前麻理子也没能找到和幸说话的时机。等客流量减少，幸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麻理子转身，对她说：
“幸，你挎包上的小玩偶是从哪儿买的？”
村上幸微微一怔，望向自己的挎包，释然地笑：“哦，那个啊，年初在大阪买的，一对，另一个是粉色的，我送给女儿了。”
“麻理子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没有没有，只是……芽雪之前也有一个。”
“哦，是吗？”幸眼前一亮，“看来她的眼光一直没变嘛。”
“嗯……”
忽然，店门口窜进来一个五岁左右的黑发小姑娘，用一根红发圈扎着一头侧马尾，小脸圆鼓鼓，大眼睛圆溜溜，眼珠乌黑透亮，煞是可爱。幸呆滞地杵在原地，一个中年男人紧随小姑娘轻快的步伐走进来，她立即喜笑颜开，冲出去和小姑娘拥抱在一起。
“小优！”
“妈妈！”
村上先生相貌俊朗，看起来成熟又稳重。
“你们怎么来了？”
“想给你个惊喜，”村上先生笑着说，“这些日子让你看店，辛苦你了。”
幸含笑摇摇头，他接着说：“等我招到合适的人了，就马上调过来，到时候你也能回大阪了，这两个月小优见不到你，每天都急死了。”
小优抱着幸的腰，问道：“妈妈，爸爸说你要带我去动物园对吗？”
“对，”她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明天妈妈就带你去，好吗？”
“好耶！”
幸不经意间望见厨房里的麻理子，向家人介绍道：“这是麻理子，这些天帮了我不少忙。”村上先生对她点头示意，麻理子微笑礼貌地回应。
“好了小优，我们先回家，不要打扰妈妈工作好不好？”幸把出租屋的钥匙递给丈夫，后者带着小优离开了。
“那是我的女儿，”回厨房后，幸对麻理子说，“很可爱吧？”
麻理子表示赞同。
直到下班前，她都没和幸说上一句话。下班整理店内的杂务时，幸低头擦着灶台，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麻理子，有什么话就和我直说吧，不要有顾虑。”
“欸？”麻理子心里咯噔一下。
幸直起腰，望向她：“你心里有事儿的，对吧？”
“没有。”
“有。”
“没有。”麻理子摇摇头。
“肯定有。”幸扔下毛巾，“麻理子的心情是会写在脸上的，一看就知道。”
“我……我想邀请村上小姐和我一起去看银座艺术展。”说完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们相识不过两个月而已，她竟如此唐突地占用幸的私人时间。
“可以啊。”
“什……”
幸再次郑重地点头。
“可是你已经答应了你女儿……”
“没关系的。”她笑着说，继续用毛巾擦着橱柜，“小优是个乖孩子，她会听我的话的。至于村上先生，他一直都很支持我。”
那个下午，麻理子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艺术展对于五岁的小孩子而言是个很无聊的地方，考虑到这一点，麻理子约上了小椿，效果十分显著，上午九点小椿在艺术馆门口见到小优的第一眼，就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入馆后，她抱着小优在一楼满堂转悠，村上先生起初只是陪同，后来也对一楼精美的石膏雕塑惊叹不已。麻理子和幸独自前往三楼的画展，走在楼梯上，幸打趣地问道：
“没想到你的朋友那么喜欢小孩子啊。”
麻理子啧了一口：“她只是喜欢可爱的生物罢了。”当被问及为什么想要来看画展，麻理子心绪低沉，说画展除了收录大师的作品，每年还会在高校选拔精美的画作到馆内展览，今年她的作品被选上。幸听后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往三楼赶。
三楼的灯光较为温和，堂内稀稀疏疏散落着观众，她拉着幸的手，越过油画、版画、素描。来到丙烯专区的墙面上，上面精心装裱着十一幅大大小小的丙烯画。中间的最底部赫然是麻理子所绘的“四季”。麻理子走上前去，轻轻触碰画框的表面，心里感慨万千。
“春天是樱，夏天是杏，秋天是枫，冬天……不应该是梅花吗？”幸困惑地说道，“为什么冬天还是樱花呢？白色的樱？”
“这是芽雪和我一起在前年画的。”麻理子平静地望着画作，惆怅着，“前年四月我们一起去大阪看了一场樱花，她临时起意，说：‘麻理子，我们一定要画一张能进画展的作品出来！’”
“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练习，一直在尝试着画出这样一张作品。”
“画板换了一个又一个，颜料换了一罐又一罐，她也在那个冬天离开，她明明说过，要再带我去看一场樱花……”麻理子的眼泪顺着眼角垂下来。
幸站在一旁，紧抿着嘴唇，任由麻理子蹲在地上埋头痛哭。“去年画完落选的时候，我很失落，感觉自己的心血白费了，芽雪的心血也白费了，今年再次评选，成功进了画展，消息通知从手机传送过来的那一刻，你都无法想象我的心里有多么激动，如果芽雪能看到就好了……”
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呐，村上小姐，为什么冬天就不能有樱花呢？”
“有的，冬天有樱花的。”幸的眼角迸出几滴泪水，她俯下身子，紧紧抱住麻理子，“麻理子不必自责，我清晰地看到了，芽雪也清晰地看到了，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樱花，雪白的模样，和我的眼睛一样，和芽雪的眼睛一样。”
幸抱着麻理子的身子，她的心里暖暖的，麻理子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在她耳畔轻语：“谢谢你，幸。”
……
“我回来了！”
回家后，麻理子热情地同母亲打招呼。厨房的母亲听见女儿再次迸发出活泼的气息，心里的阴霾也一扫而空。“麻理子回来啦，去洗手吃饭吧。”
麻理子哼着歌，去洗手间洗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在客厅呼唤一声“村太！”一只绿皮鹦鹉径直飞进她的手心，她用右手食指细心捋着它的羽毛：“你知道吗，村太？芽雪今天看见了我们进入画展的画儿。”说完长叹一声，她已经离不开村上小姐了。
坐在餐桌上，母亲问小椿没来吗，麻理子说没有，问她干什么。母亲说她每次和小椿出门，小椿都会来家里做客，这次她也做了小椿最爱的肥牛饭。
“我才是你的女儿呀，母亲大人！”她在一旁吃醋。
“妈妈知道。”她边给女儿倒果汁边说，“芽雪走后，你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只有小椿愿意做你的朋友，她嘴甜又机灵，是个好姑娘，咱们也不能亏待她。”
麻理子神情蓦然，点了点头。
深夜，她躺在床上收到了村上小姐的讯息，她告诉她自己暂时不离开银座，一直等到明年四月，和她再看一次樱花。那一夜，麻理子激动得凌晨三四点才睡着。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脑袋晕沉沉的，幸关心她的身体，让她回去休息，麻理子摇摇头，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状况而增加幸的负担。午时在厨房小憩，幸坐在她的一旁，问道：
“麻理子，我们明年去哪儿看樱花呢？大阪？京都？”
麻理子心里没有明确目标，她更想知道芽雪的想法，她曾不止一次梦到芽雪，却始终无法睇透她的心思，于是她反问道：“幸想去哪儿呢？京都？”
“欸？麻理子怎么知道……”
麻理子蔼然一笑：“幸都已经说出来了嘛。”
幸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心理学？”
她神秘地摇摇头。
从那天起二人不再提这事，好像话题从未发生，村上先生在临近圣诞节兴奋地告诉她，自己找到了一个十年经验的员工。幸却放弃了回大阪的机会，丈夫询问原因，她耐心地告诉他说自己喜欢东京，喜欢银座，想在这儿多待几月。她依旧得到了他的支持。
过年前夕幸赶到车站，麻理子紧随其后，幸看着气喘吁吁的麻理子哭笑不得：“麻理子，回家吧，和家人团聚，过个温暖的新年。”麻理子面色红润，大概与剧烈运动也有关。她牵过幸的右手，把一个粉色小兔子玩偶放进她的掌心。
“给你的，新年礼物。”麻理子傻笑着说，呼出的气体与冬雾混杂在一起，“我也留一个。”说完举起手上的白色小兔子玩偶，捏了捏。
幸扑哧笑一声，把那只粉色小兔子和挎包上的白色小兔子扣在一起：“你看，新年了，她俩也不孤单。”
“谢谢麻理子。”幸和她分别过后，依依不舍地上了列车。
麻理子转身往回走，天空飘着细密的雪，落在她的头发和围巾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