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园的时间仿佛凝滞,只有溪流潺潺,为这片死寂的生机提供着唯一的背景音。短暂的绝对安全,反而让紧绷的神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松弛,甚至是一丝无所适从。
威尔逊没有下达具体的指令,他只是沉默地检查着装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但他的姿态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压迫性的命令感,更像是一个警惕的守望者。雷克在入口附近坐下,用一块绒布仔细擦拭着他的塔盾和手斧,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一种仪式。
奥森则完全沉浸在他的发现中,机械臂前端伸出各种微型的探针和采样器,极其小心地收集着那些凝固在管道口的金色物质以及发光的苔藓样本,嘴里偶尔冒出一些旁人听不懂的技术参数。
莉娜忙着用仪器持续监测男孩的生命体征,脸上带着欣慰的神色。孩子的呼吸已经变得深沉平稳,脸颊红润,仿佛只是陷入了熟睡。
而艾拉,在这突如其来的、相对平静的间隙里,一直高度紧张的林天明的意识,如同过度拉伸的皮筋猛地回弹,陷入了一种茫然。危险暂时退潮,作为“玩家”的任务感也随之模糊,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战斗?逃跑?解谜?此刻似乎都不需要。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了那条穿过花园的清澈溪流上。水面平滑如镜,映照出洞穴顶部发光苔藓的倒影,朦胧而梦幻。鬼使神差地,她拖着依旧有些疲惫的身体,缓缓走到溪边,蹲下身来。
水面荡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慢慢平静,清晰地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属于少女艾拉的脸。
银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从帽檐垂下,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前。长途跋涉和惊恐留下的污迹还隐约可见,但掩不住底下肌肤的白皙。那双原本属于林天明的、带着宅男惫懒和惊魂未定的眼睛,此刻镶嵌在一张轮廓精致、鼻梁挺秀、嘴唇薄而柔软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清澈而脆弱的蓝色。水中的倒影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地属于“自己”。
林天明的意识在这一刻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他(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而富有弹性,与记忆中那张略显油腻、胡茬初生的男性面孔截然不同。胸前那沉甸甸的、陌生的重量也时刻提醒着他现状。
“家……”一个模糊的概念在脑海中浮现。不是这个冰冷末世任何可能的居所,而是那个有空调、有网络、有外卖、有他熟悉的电竞椅和手办的,属于林天明的家。冰箱里还有没喝完的可乐,游戏里还有没打完的副本……那种日常的、琐碎的、甚至有些颓废的生活,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和荒谬感包裹了她。她不再是林天明,而是艾拉,一个被困在美少女躯壳里,在这个活见鬼的冰窟世界挣扎求生的异界灵魂。鼻子一酸,她几乎要对着水中的倒影落下泪来。
一夜无事……
一日清晨,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打破了宁静。
“妈妈……”
莉娜怀中的男孩,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带着孩童纯真和巨大恐惧的棕色眼睛。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莉娜关切的脸庞,然后是奇异的地下花园,以及几个陌生而带着伤痕的大人。记忆似乎瞬间回笼,恐惧立刻占据了他的小脸。
“妈妈!”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带着哭喊,“我妈妈呢?你们是谁?”
莉娜试图安抚他:“别怕,孩子,你安全了。我们是探索队,发现你昏迷在……”
“我妈妈在哪里?!”男孩根本听不进去,情绪激动地打断她,小手紧紧抓住莉娜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防护服里,“那些坏人!他们打我妈妈!你们看到我妈妈了吗?她就在那个洞里!她说让我等着,她去找吃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绝望的企盼,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迹,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所有队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聚焦在这个刚刚苏醒的孩子身上。空气瞬间变得沉重。
艾拉从水边猛地站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想起了那个眼神疯狂、扑向自己的女人,想起了她最后的哭喊:“我的孩子……他就在洞里……快不行了……”也想起了莉娜冷静地将注射器扎进她颈侧的画面。
无人应答。男孩的目光扫过雷克沉默的脸,奥森回避的眼神,最后落在艾拉身上。
“姐姐?”他带着哀求,“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艾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威尔逊走过来,蹲下。沉默片刻。
“孩子,”他声音沙哑,“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要过很久,才能再见。”
男孩的哭声停了。他抬起泪眼。
“死了吗?”他问。声音清晰,不像个孩子。
沉默,振聋发聩的沉默……艾拉突然邪恶的觉得当初或许不该救下这个孩子。
威尔逊喉结滚动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妈妈说的。”男孩用手背抹了把脸,“死亡,就是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很久很久以后才能重逢。”
他顿了顿,努力挺起胸。
“他们都说,爷爷、奶奶、爸爸、叔叔…都去旅行了。我长大后要当旅行家…去找他们。”
莉娜猛地转开脸。雷克低下头。
艾拉感到一阵窒息。在这个世界,死亡是“旅行”,活着是为了“寻找”逝者。他们刚刚掐灭了这孩子唯一的希望。
威尔逊摸了摸小男孩棕色的头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维克尔。”
“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旅行家的。”
威尔逊蹲在那里,没再说话。
男孩蜷缩起来,脸埋进膝盖,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一直沉默如岩石的雷克,突然动了。他缓缓放下那面刻着教会徽记的塔盾,沉重的金属边缘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充满挣扎的脸。他的手指在胸前画出一个复杂的圣徽。
“以伊尔玛洛斯之名,我等行走于阴影,”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所见皆为苦难,所行皆染尘埃。吾主,请宽恕我们的软弱,宽恕我们为生存而沾染的罪孽,宽恕我们……未能守护的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