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菲娜抱着那个沉重的金属箱,身影消失在通往净庭修女院的昏暗通道拐角,那份柔弱与匆忙,如同受惊的雀鸟归巢,没有引起威尔逊等人丝毫的怀疑。
艾拉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手心里的金属贴片冰冷而灼人。
“我们继续。”威尔逊收回目光,语气笃定。小队向探索队总部行去。
然而,未及百米,一队身着漆黑镶银边制服、气息冰冷的审判庭执行小队便拦住了去路。
“威尔逊队长。奉教宗陛下与领袖直接谕令,探索队第三小队完成外勤任务后,无需前往总部报到。请即刻随我等前往中央审判厅。”
威尔逊欣然应允,雷克与奥森毫无异议。唯有艾拉,心脏沉了下去。陷阱的味道,如此清晰。
他们没有返回总部,而是在审判官冷漠的“护送”下,转向城市核心。通道逐渐变得宽阔、洁净,墙壁是泛着冷光的抛光合金,照明恒定而苍白。然而,在通往核心区的专用升降梯之前,他们需要穿过一条横跨在巨大竖井上方的封闭廊桥。
就在这段廊桥上,透过厚厚的、结着霜花的强化玻璃窗,艾拉得以清晰地俯瞰下方——那是新伦敦庞大结构的中下层,被称为“熔炉区”和“蜂巢底层”的地方。
景象触目惊心。
下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被钢铁支架和粗大管道笼罩的昏暗世界。巨大的齿轮缓慢转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密密麻麻的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狭窄的通道和危险的平台上蠕动,他们穿着沾满油污和煤灰的破烂工装,许多人脸上戴着简陋的呼吸过滤器,以防备空气中弥漫的有害粉尘和泄漏的蒸汽。
在巨大的锻压机旁,工人们喊着粗哑的号子,用血肉之躯对抗着钢铁巨兽,每一次锤击都震得平台颤抖,飞溅的火星灼烧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维修工像蜘蛛一样悬挂在数百米高的管道上,冒着被极端低温或高压蒸汽瞬间夺去生命的风险,敲打、焊接,维持着这座城市的能量命脉。
更深处,在几乎没有任何自然光线的地下层,隐约可见更加拥挤、如同罐头般堆叠的居住单元,脏污的融雪从管道缝隙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冻结成黑色的冰坨。
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那里传来的、混合着汗臭、机油和绝望的气息。
就在几天前,她,艾拉,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在维修队那满是油污和铁锈的工棚里,为了拧紧一个锈死的螺栓而耗尽力气,被工头老巴克呵斥,被耗子那样的家伙嘲笑,为了半块黑面包而挣扎。她的世界狭小、具体,充满了现实的粗粝和生存的艰难。
而现在呢?
她身边站着的是能够冻结时间探索队长;是能召唤圣光结界、信仰坚定(信仰的什么你别管)的前圣堂骑士;是拥有精密机械臂、大脑如同超级计算机的机械师;是被远古存在“转化”、周身散发非人气息的观测员;还有一个被神秘力量侵蚀、愈合能力超常的孩童。
而她正被审判庭——这座城市的执法利剑——“护送”着,要去面见的是这座城市的最高领袖,以及传说中的教宗。
从和工头、耗子抢黑面包,到卷入神祇、领袖和教宗的漩涡……这游戏难度跳得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林天明的灵魂在哀嚎,一种极不真实的荒谬感包裹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粒被狂风偶然卷起的尘埃,莫名其妙就被抛入了风暴的中心,俯瞰着下方那些依旧在泥泞中挣扎的、曾经的“同类”。
廊桥走到尽头,升降梯冰冷的合金门无声滑开,将下方那个苦难世界的景象与喧嚣彻底隔绝。内部是绝对的光滑、寂静,只有微弱的失重感提示着他们正在快速上升,前往那座位于城市顶端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权力殿堂。
升降梯门再次打开时,眼前是那条通往中央审判厅的、冰冷肃杀的抛光合金通道。
巨大的、铭刻着繁复齿轮与律法条文浮雕的合金大门无声滑开,露出其后广阔而压抑的空间。
审判厅内部宏伟而令人窒息。高耸的穹顶投下深沉的阴影。四周墙壁是暗沉的金属板,上面投射着不断滚动的城市监控数据和能量流读数。大厅的尽头,是一座高高在上的黑色石质审判席。
而此刻,审判席上,端坐着两个气质迥异的身影。
左侧那位,让艾拉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真的会有这样的家伙吗?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其年轻的男子,似乎只有二十出头,拥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阳光般耀眼的金色短发。然而,他的穿着却极其离谱——身着一套剪裁异常考究、仿佛来自旧时代典籍插画的黑色燕尾服,颈间系着白色领结,头戴一顶略显滑稽的高顶礼帽。他的一条眼睛上卡着半片水晶镜片,由细细的金链连接,镜片后的碧色眼眸正饶有兴致地、甚至带着点玩味地打量着台下的小队。他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轻轻转动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银质手杖,活脱脱就是刻板印象中的资本家打扮。
这位,正是新伦敦的领袖,霍恩伍德。
而右侧那位……艾拉的目光触及到他时,呼吸几乎瞬间停滞。
老人身着朴素的白色长袍,外罩象征至高神权的深紫色绶带,容貌看起来温和。但那双眼睛——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与生命的古井,深邃、平静,却又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的规则与终极的虚无。教宗。
厚重的合金大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威尔逊的话语戛然而止。
教宗的目光扫过小队,最后定格在威尔逊身上:“告诉我,探索队的铁誓,是什么?”
威尔逊流畅而铿锵地背诵出那段关于“新伦敦是最后堡垒”、“其他说法皆是毒药”的誓言。
审判席上,霍恩伍德“啪”地打了个响指,碧色眼眸在单片镜后闪光:“背得挺熟嘛!一字不差!这是好事儿啊!说明基础记忆模块没坏,深层逻辑处理器可能只是中了点……呃,比较顽固的病毒?”
教宗没有理会,他缓缓站起身。
无形的、浩瀚如星海的精神威压轰然降临!审判厅内的光线扭曲,空气粘稠如汞!
“那么,” 教宗的声音如同雷霆在脑海炸开,“你口中那个凌驾于新伦敦之上的‘母亲’,它是什么?”
威尔逊站在审判厅中央,身躯挺得笔直,像一柄突然找到了方向的锈剑,被一种异样的光芒重新开锋。他仰头望向审判席,那双曾如冰海般冷峻的蓝眼睛,此刻燃烧着近乎实质的火焰,一种找到终极归宿的、令人不安的虔诚。
“我们找到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没有敬语,没有前缀,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在冰原之下,在缄默圣堂之中……我们找到了‘母亲’。”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沉重的分量。
“那不是冰冷的神像,是活着的意志。祂的形态……如同慈悲的女性,亦是孕育万物的古树。”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凝视某个无形的宏伟存在,“祂的内部流淌着生命的光,仅仅是靠近,就能治愈创伤,驱散严寒。”他挥手指向昏迷的维克尔和静立的莉娜,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濒死的孩童得以存活,牺牲的同伴得以重生——这都是‘母亲’恩典的明证。”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祂的力量,温暖,源源不绝,不像我们过去依赖的任何东西,它滋养生命本身!我们所谓的堡垒,信仰,在祂面前……狭隘得可笑。”
他最终掷地有声地抛出核心,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审判席上的两人:
“新伦敦需要真正的救赎。我们需要回归‘母亲’的怀抱。祂,才是我们应该追随的、唯一的光。”
汇报戛然而止。
没有冗长的描述,没有过多的修饰。每一句话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楔子,试图钉入听者的认知。他站在那里,呼吸略显急促,灰白的短发在审判厅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脸上是混合着疲惫与极致兴奋的潮红。他坚信自己揭示的是唯一的真相,并期待着对方的顿悟。
他完全没意识到,这番将外来存在置于城市信仰和领袖权威之上的宣言,在此刻听来,是何等彻底的疯狂与背叛。
审判厅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威尔逊那简短却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块,激起了无声却足以致命的涟漪。
教宗没有任何预兆地抬起了左手。那枚灰暗的、镶嵌着深褐色污迹般宝石的指环,此刻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违誓之约。”
他仅仅吐出了这四个字,没有怒吼,没有蓄力。言出法随。
一股无形无质、却针对灵魂本质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整个探索队第三小队!这股力量并非毁灭性的冲击,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审判”——它精准地作用于那些背弃了铁誓、并在言语中掺杂了被扭曲信仰的灵魂!
“呃!”
“啊——!”
雷克、奥森、莉娜、维克尔,甚至连威尔逊本人,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痛苦闷哼,仿佛灵魂被无形的枷锁猛然勒紧!他们眼中的狂热、虔诚、超然,在瞬间被剧烈的痛苦和某种源自誓约的反噬所取代,一个个如同被抽去骨偶般瘫软在地,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只能在灵魂层面承受着违背誓言的可怕代价。
唯有艾拉。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队友们瞬间崩溃倒地,大脑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感觉到!那所谓的“违誓之约”对她而言,如同掠过耳边的微风,没有任何效果。是因为她从未真心信奉过那铁誓?还是因为她异界的灵魂本质,让她免疫了这种基于本土世界规则的灵魂审判?她不知道,也来不及细想,眼前的突变让她完全懵了。
这突兀的一幕,也让审判席上的两人目光微动。
教宗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艾拉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归于平静,似乎将她的“豁免”归结于意志尚未被污染或未曾真正背誓。
而霍恩伍德,他那碧色的眼眸在单片镜后亮起感兴趣的光芒,但他此刻的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了瘫倒在地、却依旧用倔强而痛苦的眼神望向他的威尔逊。
年轻的领袖身体微微前倾,用那根镶嵌着红宝石的手杖轻轻敲了敲审判席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好奇”:
“威尔逊,我的队长。你如此热切地告诉我们关于‘母亲’的事情,是希望我们怎么做呢?嗯?”
威尔逊挣扎着,忍受着灵魂层面的剧痛,从牙缝里挤出充满信念(或者说被扭曲的执着)的话语:“去……去缄默圣堂……接受……母亲的洗礼……让所有人都……回归祂的怀抱……这是……唯一的救赎……”
霍恩伍德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笑容,他猛地一拍手:
“让所有人都去接受洗礼?获得救赎?这是好事儿啊!”
他笑得如同一个听到了绝妙主意的孩子,但那双碧眸深处,却冷静得如同万载寒冰。
“多一个信仰,多一条路嘛!我们新伦敦,向来包容!”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威尔逊,语气变得“庄重”起来,“那么,威尔逊队长,请你将那个……缄默圣堂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霍恩伍德,以秩序与钢铁之神伊尔玛洛斯之名起誓,一旦确认位置,我将立刻亲自带领最虔诚的队伍,前往圣堂,接受这位‘母亲’的洗礼!”
他的誓言听起来如此真诚,如此急切,仿佛真的被威尔逊的话语打动,迫不及待要去拥抱那所谓的“救赎”。
威尔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仿佛看到了使命达成的希望,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报出了缄默圣堂的坐标。
霍恩伍德认真地听着,甚至拿出那个黄铜笔记本记了下来,脸上始终带着那抹灿烂的笑容。
“很好,很好。”他合上笔记本,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如同变脸般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对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大厅阴影中的审判官挥了挥手:
“把他们带下去。关进‘静思牢狱’。在我們出發前往‘洗禮’之前,确保我们的‘引路人’们得到充分的……休息。”
最后的“休息”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审判官如同鬼魅般上前,将瘫软在地的威尔逊等人粗暴地拖起,连同还处于懵逼状态的艾拉一起,押向审判厅侧面的暗门。
艾拉在被推搡着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霍恩伍德正拿着那张写着坐标的纸片,对着光仔细看着,嘴角似乎又勾起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
而教宗,依旧静坐如山,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了她的背上。
冰冷,刺骨。
她觉得所谓的“洗礼”,绝对是一个可怕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