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或者说,这队被称为“铁砧”的特殊雪橇车组——行驶得异常平稳且迅速,其先进的蒸汽动力和机械悬挂系统几乎完全吸收了永冻荒原的颠簸。艾拉独自坐在分配给她的车厢里,这节车厢与其说是运兵舱,不如说是一间移动的豪华客厅。柔软的皮质座椅,恒温的环境,甚至还有一个小型酒柜,里面陈列着几瓶琥珀色的液体。唯有厚重的装甲和黄铜铆接的、镶嵌着小块防弹玻璃的窗口,无声地提醒着她,这依然是通往未知危险的囚笼,一个更为舒适、却也更加令人不安的囚笼。
她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像个被遗弃的精致人偶。窗外,新伦敦那巨大、压抑的穹顶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之下,视野再次被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纯白所占据。腿上那白色丝袜带来的细腻包裹感和微微的束缚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身装扮的荒诞与屈辱。每一次轻微的移动,丝织物摩擦皮肤的感觉都让她头皮发麻。林天明啊林天明,你他妈的…… 他在内心哀叹,一种混合着羞愤、荒谬和极度无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淹没。
行程漫长而沉默。除了车轮碾压冰雪的规律声响和蒸汽机心脏般低沉的搏动外,再无人打扰她。这种寂静放大了她内心的纷乱。
就在她盯着窗外一片苍茫,几乎要陷入麻木时,车厢那扇厚重的、带有复杂气动锁的黄铜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嘶”声,随即无声地向内滑开。
霍恩伍德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高顶礼帽拿在手中,金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单片镜后的碧眸带着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在艾拉身上扫过,尤其是在那双白丝长腿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玩味。
“看来伊芙和莉丝的手艺没有退步。”他开口,声音在相对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这身装扮,很适合你,我的灰姑娘。”
艾拉猛地绷直了身体,像只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进座椅深处,逃离他那无所不在的审视目光。她紧紧抿着唇,拒绝回应,用沉默筑起脆弱的防线。
霍恩伍德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抗拒,他缓步走了进来,黄铜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闭合。他在艾拉对面的皮质座椅上坐下,姿态优雅而放松,仿佛他们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旅行。
“别那么紧张。”他轻轻将礼帽放在身旁,手指交叉放在膝上,“漫长的旅途,总需要些消遣。比如,聊聊天。”
霍恩伍德从酒柜中取出一瓶葡萄酒,自然而绅士地为艾拉斟了半杯,仿佛他们是一对乘坐火车旅游的情侣。
艾拉依旧沉默,眼睛盯着自己紧紧攥着裙摆、戴着皮质手套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霍恩伍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混蛋在羞辱我’,‘他在用这种方式磨灭我的意志’,对吧?”
艾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看,我猜对了。”霍恩伍德微微颔首,“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是这种……近乎于仪式感的、强调‘纯洁’与‘无垢’的装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艾拉那低垂的、泛着健康光泽的银色短发上。
“‘母亲’,我们那位慈悲的、渴望拥抱万物的尤克塔拉,祂的审美,或者说,祂对‘完美生命形态’的认知,深深烙印着其‘丰饶’与‘孕育’的本源。一个狼狈的、充满攻击性与硝烟气息的战士,可能会激起祂沉睡本能中的警惕与排斥。而一个美丽的、看似无害的、带着‘初生’般纯净感的少女……”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却又冰冷彻骨的蛊惑,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则更像是一颗需要被呵护、被滋养的‘种子’,更容易被祂的领域接纳,被引入那温暖的‘花园’。你所厌恶的这身装扮,是你通往祂核心的……最佳伪装,也是最重要的‘通行证’。”
艾拉终于抬起头,看向霍恩伍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寒意。他坐在那里,近在咫尺,压迫感比透过屏幕强烈十倍。
“你……你要我用这身打扮去……去骗那个‘母亲’?”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欺骗?不,这词太低级,也太危险。”霍恩伍德摇了摇手指,单片镜后的目光锐利,“这是‘展示’,是‘共鸣’。我们在向祂展示一个符合祂期望的‘容器’。就像自然界中,最娇艳的花朵往往能吸引最有效的传粉者,这是生命的规则,无关道德。”
他微微向后靠,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定着艾拉,仿佛要将她看穿。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厢的壁板,也穿透了时间,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与他年轻外表极不相符的悠远与沧桑。
“你这种小孩子,永远想象不到,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带着一种追忆的质感,“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太久,太久了。”
“那时候,是黄金纪元。”他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但那温柔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寒,“天是蓝的,像最纯净的宝石。气温?夏天能轻易达到三十摄氏度,热浪灼人,孩子们能在郁郁葱葱的树下乘凉,吃着冰镇的水果。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不过零下二三十度,远远达不到将灵魂都冻结的程度。”
他的话音微微一顿,目光似乎扫了一眼窗外那永恒的严冬。
“而现在,”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更冷,“即使是运气最好的夏天,最高气温也不过零下三十度。永恒的冬天,吞噬了一切色彩与生机的冬天。”
艾拉屏住了呼吸,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于“过去”的描述击中了。那是她(林天明)熟悉的世界,是林天明一个月前的日常。从这个疯狂的领袖口中听到,带着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感。他就坐在对面,讲述着仿佛神话般的往事。
“我的父亲,”霍恩伍德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旧帝国的贵族,拥有一片富饶的领地。大寂灭来临,气温骤降,万物凋零。领地的资源储备不够了,为了能让更多人——或者说,让‘更有价值’的人活下来,父亲做出了选择。他驱逐了一部分奴隶,那些在最底层劳作、消耗粮食的农奴。”
他的叙述没有起伏,但艾拉却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掩埋的残酷。车厢内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段往事而变得更加凝重。
“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严寒像永不满足的巨兽,继续吞噬着一切。储备消耗得比想象中更快。最终,我们放弃了世世代代居住的领地,像丧家之犬一样,开始向传说中‘更温暖’的地方流亡。”
“父亲带着我们,历经难以想象的磨难,最终抵达了一座陌生的、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城市——希望堡。那里有能量塔供暖,能提供一片苟延残喘的生存空间。”霍恩伍德的嘴角,那抹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弧度再次勾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讽刺的是,希望堡的领袖,正是当初被我们家族驱逐的农奴之一。”
艾拉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能预感到接下来的结局。
“父亲被希望堡的领袖处死了。”霍恩伍德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极其符合他风格的、灿烂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补充道:“这是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