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的时候，屋子里就显得昏暗无比，所有的白墙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平行于客厅朝北窗户的阳光只能让厚重窗棂的左侧染上金光，却也在滤光玻璃的阻挡下显得暗淡。
特别是对于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刚刚偷偷打开门的男孩来说。
他悄悄擦掉门外电子密码锁上自己的指纹，轻轻关上门，又小心地拿出湿巾，把鞋底的泥土一点一点擦掉，再把鞋子悄悄放回鞋柜里，尽可能摆成他出门之前的形状。
爸爸应该还在他的电脑房里工作，只要不惊动他，应该就没事——趁现在，赶紧回到自己的卧室，把手机打开，免得被发现自己出去过了。
男孩这么想着，蹑手蹑脚地打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父亲正坐在他的床上刷着手机。
男孩的手挂在门把上，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迅速向下，看到了父亲脚边停着的足球。
心中咯噔一声——那原本是他藏在床底的。
“还知道回来呢？咋样，玩的开心不？”
父亲的视线依然停在手机屏幕上，却好像透过屏幕直击他的心底。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父亲将手机屏幕怼到男孩脸前，“老子天天这么拼命地玩手机，是让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的吗？啊？你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看手机，跑出去玩什么玩？外面那么多阳光，那么多绿色植物，你的远视储备消耗不完，以后上学了不近视怎么办！看看，看看，还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父亲飞起一脚，足球跳起来，碰在墙的高处，掉落下来。他又拿起一边桌子上的触控板画笔，狠狠戳向足球，“我让你踢，我让你踢！”
“我的足球——”男孩倔强的不愿哭出来，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足球，足个屁的球！那么危险的运动，万一伤到了皮肤，膝关节肘关节留下了疤痕，以后哪家学校要你！而且你也不看看外面那都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知道他们家里都是干啥的吗？啊？你去外面鱼龙混杂，能有网络实名制安全？！”
“不、不是……”
父亲冷哼一声，把手机扔在男孩面前：“给你买的手机你不好好用！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每天看六个小时手机，不然不许吃饭！”
……
没错，那个男孩，就是十年前的我，简言。
我看向白墙上的那个黑色足球印，叹了口气，从床上醒来，用尽力气舒展着自己的身躯。
现在这些床和书桌……不，应该叫电脑桌了，都是专门为“低头族”设计的，尺寸让我根本睡不舒服……可我依然还是每天都尽自己所能地舒展自己的身体。
“醒了吗？快来吃早饭啦！”母亲敲门的声音。
我揉揉眼睛，装作佝偻的样子，打开门出了去。
早饭桌上，父亲已经刷着手机。我坐下来，吃起预制面包和预制煎蛋。
“别光吃了，看手机！”
我不情不愿地拿起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装模作样地刷了起来，眼睛还盯着眼前经过复热的预制大米粥。
手机传来“叮咚”一声，父亲传来了一个短视频，我打开一看，“XXX在短视频平台里挂链接月入一百万”，又是这种无聊的新闻。
父亲已经讲起了他的发家史：“你可别小看了手机，要不是我以前天天不停的看手机，哪有你们现在的幸福生活！看，为了你们，我近视已经三千度了！”
他指指自己的眼镜片。
我翻了个白眼，在手机里输入一个笑脸。
父亲年轻的时候，机缘巧合碰上了刷短视频发钱的时代，他高中辍学，每天刷十几个小时的短视频，领“金币”，结果短视频平台的金币一夜之间升值无数，他竟然年纪轻轻就已经赚取了千万身家。
我真想告诉他，现在早就没有他当年那种风口了……可我一说出口，他就要用“我用过的手机比你看过的像素还多”压我一头……
吃过早饭，我到地下车库坐着家里的CNM（Chuangzao Nide Meng）牌无人驾驶汽车，开在了去往学校的路上。
我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郁郁葱葱的绿树，街边的建筑，多么美啊……我想起父亲说他小时候还要骑自行车去上学，我真想骑自行车去上学，好好感受那风，那阳光。可惜，我只能坐在车里，与这些电子屏幕为伍……
即便这些景象每天都要经过，我也感到津津有味，车到学校的时候，让我很是不舍。我闷闷从地下停车道乘电梯来到了楼上，走进自己的教室里，坐在用隔板分隔开的，自己的座位……不，应该说是“格子间”里。
平板电脑上，已经传来了课代表发送的收作业请求。我拿出手机，把昨晚写好的作业传送给他们的账号，然后大喊了一声：
“我作业交啦！”
没有人回应，哪怕是，对我打破了宁静进行斥责的人，都没有。
我感到落寞，关上平板电脑，看着黑屏里倒映出格子间的复合材料墙壁。
这些同学在手机里、平板里都十分的要好，仿佛亲密无间，甚至上课还会偷偷在网络上搭小话；可放下电子设备，他们一个个又成了陌生人，互相之间一句话也不会说，隔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眼神永远也碰不到一起。
他们估计又在手机、平板里讨论着我这个怪人了吧。我这么想着，直到手机发出了上课的铃声，才拿起平板电脑，打开老师的直播，看向我不能越过格子间看到的讲台。
“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转校生新同学。她的账号已经加入了我们的班级群，让我们一起欢迎她！”
老师说的话是我们唯一能听到的话了，但我依然感到无趣。互动什么的都是用平板发消息完成，就算大声讲话扰乱课堂，他们也只会戴上耳机或者麦克风，理都不会理我一下。
就像现在，老师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不亲口说出。恐怕，老师也是刚知道这个名字吧。
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陈珥’已加入班级”的提示，随后传来了成片“欢迎新同学”的消息。
我没有发消息，双手抱胸看着眼前。
“陈珥同学，班级里空位置不多了，你就到8B位置就座。”
8B？
这不是我的座位——8A——旁边的位置吗？
我听到脚步缓缓走近的声音，然后是椅子被抽出的声音，接着是坐下。
“接下来我们上课。同学们，我们打开高中通app，进入……”
其实不消老师说，我们眼前的平板电脑已经自动进入了该进入的网站。
“诶诶，8A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
耳边传来细若游丝的问话声。
“简言。”我随口回答，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有人问我的名字叫什么？
“陈珥？是你吗？”我转向右边。
“是我。”
“你……你居然说话了？”
“简言同学，你是不是看不到平板电脑上的消息啊？我刚刚没看到你的名字那。”
“我只是不想在那上面回信而已。”
“不想……为什么？”
“哼……我不喜欢这个一切都在网络上进行的时代。”我没好气的说，“人们只会在网上假惺惺，现实中连话都不会说。这样整天盯着这些屏幕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出去看看外面那些真正的风光？”
我听到隔板那边传来了笑声。
“你爱笑就笑吧【哼】。”我打开手机，赶在平板电脑检测到我没好好上课之前给她的账号发送了消息——app里已经自动加上了她的好友。
“咳……没什么。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珥没发消息，而是继续说着话。
“什么？”我也不发消息了。
“想……出去走走，多看一看风景。”
“我也想。想去云南，喝喝那儿的陈皮普洱。”
“你爱喝茶？”
“陈洱嘛。”我突然想这么开个玩笑。
“你——”
从隔壁的格子间里伸过来一只手，掐了我一把。我痛的叫了出来。
虽然如此，我却甚至好像感到了一种欣快。
我肯定不是抖m，我只是感受到了我一直向往的——现实的感觉。
不是轻飘飘的拉黑、删好友，而是真正的掐了一把。
“疼疼疼。”
“呼。我名字里的珥，跟那个三点水的洱不一样嘛。”
“我知道我知道——”
“说到这，还真有点想去云南看看洱海。”
“嗯。手机上都说那地方风景很好。”
“你不是讨厌上网嘛？”
“我得上网搜集信息啊——不如说，我只是不想跟那些肤浅的家伙社交罢了。”
“噗……”
“怎么了？”
“没事没事。”
“切……”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曾经让我无比煎熬的一节课，马上就过去了。
随着老师宣布下课，我的平板电脑上马上出现了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谈话的通知。
我站起身来，打算去往办公室。临走的时候，我特地绕到陈珥的那一边，看了一眼她的相貌。
那张不戴眼镜的圆脸庞，看着格外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