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丝妲!”
我偏头瞥向窗外。
米迦尔正挥着手,大声喊道。
合上笔记,我站起身,向他点了头,算是答应了。
对于这个总用热脸贴冷屁股的青梅竹马,我没什么恶感,或者说,我也从来不在意这些事。
……总感觉记忆哪里怪怪的。
踏出门槛前,母亲似是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声音若即若离,迅速失真,到了耳边,已经全成了无意义的噪音。
——这里,不是现实?
还不能断定。
那么就由米迦尔成为我的下一个验证对象吧。
“米迦尔。”
“嗯?”
我抱臂立在庭院里,稍稍歪过头,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他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挥舞木剑,神情专注,动作卖力。
可是他挥剑的动作好像很快,我只能看见他一直举着剑。
不过步伐我好歹还能看清。我没学过剑术,却也看得出他其实毫无章法,全凭少年意气与想象。
于是我蹙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破空声戛然而止,其他杂音也随之拉长,长到我可以听出不远处鸟鸣的每一个音调,不过很快,声音都没有了,处于一种绝对的宁静。
米迦尔面颊泛红,略微低头。我能看见他嘴唇的张合,却根本听不见丝毫声音。
好在下一刻,声音又如潮水回归。不过前半句话是回不来了,我努力回想,也想不出来。
“……我打算学剑术了!刚才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实力!”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朦胧,像被水滤过,还带着重音。庭院篱笆的影子开始扭曲,拉长……
“你想显摆。”
熟悉的嗓音自身侧响起。
我转眸望去,竟看见另一个“奈丝妲”。我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原处,却是空空如也,好似米迦尔从没存在过,唯有声音若隐若现。
“你可以直说想让我夸你。我不会吝啬的。毕竟,你可是我忠诚的……‘守护骑士’。”
“奈丝妲……”
呼唤如梦呓,如隔千年,逐渐模糊,听不真切,变成重音。
咔嚓。
随着一声脆响,现实如镜面骤然破碎,每一碎片中,皆倒映着一个奈丝妲。
是幻境。
这时,那些“奈丝妲”,齐齐看向我,目光空洞,人偶般僵硬,面无表情。
低劣的把戏。
我走动起来,无视周遭那些碎片里的复制品,只想知道这里是哪,又怎么出去。
右脚向前迈出一步。
脚尖落下的刹那,泛起了阵阵涟漪,而那碎片里的“奈丝妲”也同步抬脚,动作一致。
每落下一步,波纹便荡漾起来,它们亦步亦趋。
没有停留,我只是巡着远处暗淡的光芒,不断向前走,周围的空间也在随之变化,直至来到一处我曾在男人记忆里见识过的剧院。
倏然,一束灯光打亮,将我笼罩在舞台中央。
台下几乎座无虚席,可都有同一张面孔,同一种表情。
她们,或者是“奈丝妲”们,深紫色的眼睛里没有光芒,毫无生气,仿若提线木偶,充当着这场默剧的观众,而我,正是舞台上唯一的演员。
是要我扮演吗?可是扮演什么呢。
没有角色可供选择,不如本色出演吧。
我赤着双脚,身穿洁白连衣裙,平淡目视台下。
“我是奈丝妲。”
我认为在这里,我的台词就应该是这样。可是观众们不领情,齐齐反驳了我。
“你不是。”
我不是奈丝妲,那谁又是奈丝妲?这个问题难倒了我,因为真正的“奈丝妲”是唯一的,那就是我,我怎么回答?
所以与先前一样,我没有理睬,而是走下阶梯,最终来到了那属于我的空位,缓缓坐下。
一群失礼的家伙,妄图取代我“奈丝妲”的名字,还是好好待在那里吧。
角落,才是你们永远的家。
舞台上绎红幕布无声合拢。
随即,又徐徐拉开。
幕布之后,赫然显现了我熟悉的身影。
接着,是一棵棵大树,虽等比例缩小,却仍能给予我昏暗可怖的印象。
母亲,叔叔,爷爷……还有米迦尔,与长得很像我的幻影。
最后,是那血色之雾。
血雾弥漫,扩散,直至覆盖了整个舞台,再一瞬,它就猛然迸发,整个剧院被淹没于一片血红之中。
其他“奈丝妲”在这时都被消融成了骨架,只剩我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剧院。
下一个“角色”出场了。
它是一只不可名状的血肉堆积而成的怪物,身材高大,手臂异化成了巨大的锤头与骨刃。
它步步逼近台上之人,他们像是剧本中的人物一样,在村道间说着预设的台词,直到怪物近在咫尺,才拥有了自由,开始逃亡,很快就跑到了舞台的边缘。可在我眼里,他们已经没机会了。
“……奈……跑!”
幻听了?或许吧。但我的身体告诉我:跑,已经做不到了。
寒光乍现,手起刀落。
扑通一声,一人已经被劈成两段。
待到那些除米迦尔与母亲外的重要演员与群演相继倒下,身体开始迅速布满血色纹路并抽搐起来时,故事的发展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停滞不前。
台上女孩幻影侧过身看向我。
“他们都死了。”
幻影说。
我看向台上,那些人眼中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死不瞑目,我企图想起过去和他们相处的经历,但只有很淡的印象,完全记不住。尤其是关于母亲的,甚至连一丝感触都没有。
没错,他们确实死了。
“万事万物终将溃散成影。”
我平静道,联想起树叶腐朽,家狗老迈,以及那无声的城市。尽管我也不清楚我的自信由何而来,因为我只参加过索菲奶奶的葬礼,其余的都没去过。
“奈丝妲也死了。”
“奈丝妲永远不会死。”
几乎没有思考,我脱口而出,仿佛这件事对我来说是绝对的。
但永远不会死这个说辞,深得我意。这样我便无需担忧哪天自己也要入土为安了。
——永远活着,很有趣,不是么?可以看到形形色色,享受观察的乐趣。
“……”
幻影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它原本女孩的模样一阵扭曲,最终定格成了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
——他正是那梦里曾唯一出现的“人”。
不过第一眼,我就明白,他绝非幻境中的存在。
“记住你说的话。”他道,“但愿你不会后悔,这份不死的代价。”
顾不上思考“后悔”的含义,我看到他的身形变淡,他好像马上就要走了。
我好不容易才与他见面,又怎么能让这次机会溜走呢?
指尖上那滴泪水的冰凉触感恍如还在。如果连眼泪都能模拟,那所谓的‘情感’,也能被模拟出来吗?
于是我赶紧上前,祈求他能给予答复:
“能否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才能像一个人类那样感受?”
他顿住了。他没有嘲笑,而是怜悯,应该在怜悯我连这种事情都要提问吧。
“你向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本身,”他叙说,声音温和,“就是人类才会做的事。”
我一愣,这是敷衍吗?我的困惑依然悬在头顶,并且……
“这不对。”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让我必须纠正他,“我的身体,我的反应,一切都与我所知的‘人类’不同。他们哭泣,我无法共鸣;他们恐惧,我只觉喧闹。人类如此脆弱,而现实中的我早已被怪物贯穿,却依然能站在这里。
这难道不正是……怪物吗?”
“种子从不怀疑自己为何深埋于土。”
男人的手按在我的发间,动作轻缓。我别扭地想转过头去,他浅笑了下,将手收了回去。
“它只是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汲取、生长,直至破土而出。它不会询问阳光‘我像不像一株植物’,它存在,于是它便是。人类是什么?人类又会做什么?这才是你要去探寻的问题。”
“如果你认为你是人类,那便是。”
……确实有道理,可这终究太过理想了。这个世界,从不会温柔地接纳异类。
“可存在的资格都需要他人认可,何谈定义?”
“当你行过万千时代,见证无数文明的尘埃,你便会知道,” 他的身影开始淡去,“定义万物的,从不是喧嚣的众生,而是时间本身。而你,奈丝妲,恰恰拥有最多时间的,正是你。”
剧院崩塌,我的意识被猛地拽入黑暗。在短暂的失重感后,阴冷的空气与胸口的钝痛,将我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