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无尽的黑啊……
这是刘若火意识恢复后的第一反应。
她体验着与数据提取那次相同的感觉丧失、但不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如何：可能已经被回收了正在维修、也可能被莱德遗弃在了原地——如果是后者、自己又因为未知的原因未能死去，这次等待不知将要持续多久：也许是生物部分因缺水而死的三天，也许是意识被魔能人工体集群备份下来后、持续运行的三十年……
不过，无所谓了……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和上次一样，刘若火任凭自己的意识在黑色中下沉。
她又来到了那堵朦胧的巨墙下，撒娇一般地将头靠在墙上。
“七月……可以这么叫你吗？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唉。明明杀死了人家的同伴、重要的人，却又自顾自去‘保护’人家……你也是觉得可笑，所以才没有出来保护我吧？”
“——！”墙的另一端传来几次暴躁的闪烁，随后那股炽热的气息甚至变远了些、仿佛在沉默地说“不想理你！”
“你也讨厌我了啊……对不起，我这就走开……”
刘若火缓缓站起，背向巨墙走了一会，就地躺下，双臂揽住双膝蜷成一团。
悲伤如水袭来。此时此刻，她比以往更加想念爸爸、弟弟、以前那个温馨的家、过去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思绪纷至沓来。过了一会，刘若火忽然发觉：自己想起父亲和弟弟时只有伤心，竟然从未有过复仇的想法……
但这念头只有一瞬，她随即转念：复仇又不能让父亲和弟弟重新活过来，即使成功了、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远处朦胧巨墙的另一端传来腾地一声大响，把刘若火吓了一跳。就在这时，一片极强的光芒突然出现，几股无形的力道将刘若火的意识拽回了现实。
“……瞳孔反射正常，意识已恢复。欢迎回来，我是苏夜。这里是康卡洛斯公司二楼装备维修科，你身下是第117号维修仓。”
“我还……活着……”刘若火虚弱地抬起手放在自己眼前，仿佛在确认生还这件事是否真实。
“是的，你还活着。租赁者莱德联络了我们，详细说明了情况并提出退租申请。根据战斗记录、此次意外我方全责，租赁合同作废。不仅预收的租金需要全额退款、同时需要赔付提前中止合同产生的违约金，当然，是算在你的债务里，目前债务余额为……3607万。”
“……”刘若火泄气地放下手，激增的债务数字让她眼前一黑：苏夜的描述全部属实，她没有一丝一毫辩解的余地，这些后果也都在情理之中。
“……我做的事……正确吗？”刘若火看着天花板，向苏夜问道。
“什么事？”苏夜的语气比以往更加平静。
“我保护了敌人……只因为他像弟弟小水……但他们又为什么要死掉……就因为他们是任务目标吗？‘复仇之戒’的人们如果是为了反抗占领战斗，那他们应该是英雄、是正义的……要消灭这些人的我们……不、我，其实是个反派……？他们没有攻击我，而我主动杀死了他们……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不知道啊……”
刘若火的面颊上流过两行清泪。
“我也不知道。”苏夜的回答简单且直接、冷漠。
“……欸？”刘若火意外地看向苏夜。
她原本以为：即使很有限、很克制，苏夜也会像以前那样安慰自己……
“我不知道，但是听你倾诉、对恢复你的心理状态有帮助，这也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
“……”刘若火完全愣住了。过了一会，她仿佛负气一般扭过脸去——
原来苏夜对她的有限亲切也只是工作需要，完全是自己会错了意。
秦思煌温柔俊秀的脸在刘若火心头闪过。此时的她极度渴望与他见上一面、却又不想让喜欢的人窥见自己身心俱损的丑陋模样……
毕竟，现在的她、连刘若火自己都讨厌得不行。
…………
三天后。
“空中中庭”植物园里，刘若火坐在一条长凳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的云朵静静飘过。
这两天，她在生活区反复徘徊、等待，没有一次遇到过秦思煌。每一次，当她等待了许久离开时，内心除去怅然失落，却又有些松了口气般的庆幸。
被少年兵刺穿的位置已经修复：仿生材料填补了受损的位置，纳米机械在魔能人工体的控制下、以远超生物部分自愈的速度修复了脏器、神经、血管、甚至结缔组织。
唯有蒙皮表面，一圈未被修补的环状凸起显眼地留在伤口周围，清晰标示着刘若火在那场战斗中极度愚蠢的天真。
“在散心吗？”
一个有些印象但又陌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刘若火茫然地转过头，见雾原伶人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与救了自己的那晚不同，眼前的雾原伶人穿着浅灰色商务西装、系着紫色领带，且右手中握着一顶现在已极为少见的宽檐礼帽，让他的形象看上去仿佛那些仅存在老电影中的、一百多年前的欧洲绅士。
“……”刘若火不置可否。她看了雾原伶人一会，重又转过头，眼光无神地看着天。
“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吧。如果不介意、能和我说说吗？”
雾原伶人温和地说着，一边在长凳上坐下、将礼帽放在两人正中。
“战斗中……同情并保护本该消灭的敌人……这对吗？”
说出这句话时，除去微动的双唇、刘若火全身一动不动，像一台即将坏掉的留声机。
“对、但也不对。”
“……？”这句奇妙的回答让刘若火有了些反应，她不解地看向雾原伶人，不解和困惑重新出现在她空洞的眼神中。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一种答案，但这个答案未必适合你。世上的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许多问题里那个属于自己的答案只能自己去找。找到了、就意味着成长。”
“……”刘若火低下头、默默咀嚼着雾原伶人的话。良久，她神色黯然地再次开口：
“这次回收维修让我的债务又增加了，现在是……3607万。虽然最终测试那次说的是假话，可按照秦总裁的脾气，如果我长期入不敷出、总有一天会被他拆解销毁……”
听到刘若火的担忧，雾原伶人反而开朗地笑了：“老秦这个人啊……他容易被人误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和他相处得还算久，他虽然说话行事看上去惟利是图、但他终究是个人。如果他真的吝啬到毫无人性，‘魔能人工体改造项目’已经量化投产的现在，不会还留着已经没太大价值的原型体——也就是你。”
“……”刘若火不语，回思着秦鹏程日常的所作所为。
“和老秦的会谈时间快到了、我得走了。”雾原伶人站起身戴上礼帽：“这里是个适合思考的好地方……每次来访我都会参观欣赏。希望刚才的谈话对你的迷思有所帮助。”
雾原伶人微微躬身行礼，然后向出口走去。没走几步，他忽然立住、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如果不主动做些事情，什么都不会变’。”
“……！？”这句话仿佛过电一般在刘若火的脑中闪过一道弧光。她急速转头伸出手，只来得及看到雾原伶人的背影被关闭的自动门挡住。
“如果不主动做些事情，什么都不会变……”刘若火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些略微坚定的东西。
十几分钟后，数据分析科办公室里的苏夜被匆匆赶来的刘若火拉到了附近的谈话间。
“有什么现在的我能做的任务吗？我想多赚些钱还债！”
苏夜有些愣神地看着刘若火：自从负责她的事务以来，头一回见到刘若火主动表达意愿想要“做些什么事”。半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开始低头划拉数据板。
“……目前在我能查看的权限范围内、没有。”检索了一会，苏夜对用期待眼神看着自己的刘若火说。
“……那、还有其它的赚钱办法吗？”仅仅沉默了十几秒、刘若火接着问道。
“……”苏夜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眼前的女孩：她从没见过刘若火在单次受挫之后能这么快继续追问。
良久，苏夜对刘若火说：“内部系统里很难有适合你现状的工作；另一条渠道上的话……也许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