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极殿里。
铜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云雾缭绕间颇有几分仙家气象。
祝天凰独坐云帐之后,指尖摩挲着那份北镇抚司刚刚送上来的密折。
折子上猩红的朱批尚未干透,像泼在雪地上的血。
“陛下,曹掌印到了。”
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刚落下,曹知满的身影便踉踉跄跄地闯进殿中,“咚”的一声跪伏在金殿中央。
他不敢将额头贴在柔软的地毯上,而是重重的磕在冰冷坚硬的砖石之上,暗红色朝服肩头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朕命你去查的东西,可都查实了?”
女帝的声音从云帐后传来,像钝刀刮过青石,清脆中带着几分沙哑。
“回陛下,户部漕粮账册与太仓实存相差四十七万石,刘文清府上抄出的地契抵得上半个扬州。”
曹知满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
“而,而且杜家的那个刑部侍郎......竟提前烧了三条商道的密档。”
奏折被猛地掷在地上,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祝天凰掀帘而出,玄色龙袍上的金线云纹随着她的步伐翻涌如雷云。
“你可知,她们烧的是什么?”
“陛下恕罪,奴婢不知......”
“她们烧的是钱!朕的钱!!!”
祝天凰的声音宛若九天之上的惊雷般落下,曹知满瞥见女帝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眼前忽然一阵恍惚。
十七年前,她就是用这把刀,剜出了三朝元老林阁老的眼珠子。
“朕的户部,什么时候成了她刘杜两家的钱袋子?”
女帝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凝着浓重的杀机:
“朕在位时每年都报水患,前年是北边,今年是江淮。可是国库却拨不出半两银子赈灾,原来都喂了这群硕鼠!”
闻言,曹知满的膝盖不安地在金砖上碾了碾。
十七年前他刚净身入宫时,曾见过这位陛下提着血淋淋的宝刀踏过前朝老臣的尸首。
此刻,她抚弄刀鞘的模样,与当年重叠得分毫不差。
“陛下......陛下还是莫要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呵呵,你这老奴倒是关心我。”
祝天凰抬眼,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
“起来吧,这深更半夜的,难为你这把老骨头还跑一趟。”
“为陛下分忧,是老奴的本分。”
曹知满艰难地直起腰,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
“这是老奴刚从杜如月府上抄出来的私账,请陛下过目。”
祝天凰接过那本已经被雨水浸湿一角的账册,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银两数目和日期。
她的指尖在"江淮水患赈灾银"几个字上重重一按,墨迹顿时晕开一片。
“哼,朕从内帑拨出去的三十万两赈灾银,到灾民手里不足五万。”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中带着的寒意却让曹知满一时间如身处冰天雪地之中般发抖:
“杜如月一个侍郎,就敢贪墨八万两?刘文清这老东西,胃口倒是不小,独吞了十二万。”
曹知满垂下眼睑,不敢接话。
“怎么?你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
祝天凰突然将账册重重合上:
“朕登基二十载,自问勤政爱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可这些蛀虫......”
她的手指向殿外,指向那被雨水笼罩的京城:
“这些蛀虫,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如此贪腐!”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过夜空,将女帝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照得惨白。
“那胡姬的嘴里掏出来了多少消息?”
“真木可汗的亲笔信缝在她亵衣夹层里。”
曹知满从怀中掏出张羊皮纸:
“草原十三部今秋要犯边,连各卫所屯粮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暖阁突然静得可怕,女帝盯着羊皮纸上熟悉的笔迹,那是她亲手提拔的兵部侍郎的字。
殿下的铜鹤香炉“咔”地爆出个火星子,惊得帘外当值宫女打翻了茶盏。
“陛下饶......”
小宫女抖如筛糠的求饶声戛然而止,曹知满看见女帝的瞳孔微微放大:那是猛兽嗅到血腥时的眼神。
“刘文清和杜如月呢,怎么不领着她们的头来见朕?你可也有二心?”
闻言,曹知满脸色苍白,刚忙“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老奴办事不......”
“晚了。”
祝天凰冷冷打断他的话语:
“胡明绯方才来报,刘文清在她们搜出重要账册后便已经在自己书房悬梁自尽。杜如月逃了,多半是投奔了老七那个孽障。”
殿内一时间陷入死寂,只有雨声如鼓。
良久,祝天凰忽然轻笑一声:
“曹伴当,你说朕像不像那亡国之君?明明知道朝堂腐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艘破船慢慢沉没。”
闻言,曹知满大惊,连连叩首:
“陛下万不可如此自轻!刘文清之流不过疥癣之疾,陛下英明神武————”
“够了。”
祝天凰疲惫地摆摆手:
“源家那小子前些日子在殿上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曹知满一愣,唤源书晗入殿的那一日他自然也是在场,只是不明白女帝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小驸马。
“他说,‘国不以利交,以义合;邦不以势屈,以德怀’。”
祝天凰站起身,走到大殿门前,望着被雨水冲刷的宫墙:
“可这满朝文武,有几个还认得‘义’字怎么写?又有几个还记得什么是‘德’?”
雨水顺着窗棂流下,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陛下......”
曹知满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
祝天凰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日里的冷峻:
“传旨:刘文清虽已自尽,但罪不可赦,削其爵位,抄没家产,其女刘玉婷流放岭南,遇赦不赦。至于杜如月......”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发海捕文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凡是与她有往来的官员,一律停职查办。”
“老奴遵旨。”
曹知满躬身领命,却又迟疑道:
“那......七殿下那边.......”
“朕自有分寸。”
祝天凰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掩盖住了那一闪而逝的伤心:
“朕倒要看看,朕这个一向乖巧的女儿,在自己的封地里到底养了多少条毒蛇。”
曹知满识趣地不再多言,正要告退,忽听女帝又道:
“对了,源书晗那小子,你怎么看?”
“这.........”
曹知满斟酌着词句,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老奴观源驸马年纪虽轻,却是个明白人。前些日子在殿上那番话,老奴听着......颇有几分先帝在世时,群臣的风骨。”
“风骨?”
祝天凰嗤笑一声:
“朕看他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不过......”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有自己能听清:
“倒是比朕那些女儿们都有出息。”
曹知满不敢接这话头,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
突然,女帝伸手掐灭了烛火,黑暗中,她的声音轻得像游过锦缎的毒蛇:
“小九那个驸马,近来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源驸马前日赠了柳家女郎香囊,昨儿又邀宫二小姐品茶。”
曹知满的喉结滚动了下:
“老奴瞧着,这并非是不忠,倒像故意让杜党的人瞧见......”
话未说完,他的下巴已被冰冷的刀尖挑起,女帝的气息喷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带着股血腥的味道:
“曹伴当,你什么时候学会替朕解谜了?”
曹知满的冷汗顺着刀锋往下淌,他当然不敢说自己又收了不少好处,只能装作惊惧。
“罢了,明日早朝后,让他单独来见朕。”
祝天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暴雨,漆黑的天色如同吞噬一切的怪物:
“朕倒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刘文清和杜如月有问题的。”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