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府中,档案室最里间的黄花梨木架前,宫云野的指尖拂过一摞摞泛黄的卷宗。
羊油灯的火苗在铜盏里微微晃动,将她修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江淮水患案,以及十年前的盐税案......”
她从书架中抽出一册用靛蓝布包裹的案卷,封皮上的朱砂印泥早已褪色成暗红。
指腹擦过内页时,细碎的纸屑簌簌落下,好似有人为损坏的的痕迹。
“轰隆!”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雨丝斜斜地扑在窗棂上。
宫云野下意识按住腰间玉佩,那枚刻着獬豸像的羊脂玉冰凉一片。
三天前,她路过书房时听见自己的尚书母亲不知在同何人交谈,那夹杂着叹息的声音犹在耳边:
“江淮三十万两赈灾银,到灾民手里居然不足五万,真是让我不禁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桩盐税案......”
再之后的话她并未听到,因为光是“盐税”二字,便足以让她的后颈渗出的冷汗浸透常服的立领。
这位尚书之女当下便忙不迭地跑远了,她决心将这段谈话藏在心里。
作为刑部尚书次女,她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背后的血腥:去年冬夜,曾经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就因酒后失言,第二日便被下人发现溺死在自家浴桶里。
更让她觉得恐惧的,是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的事实提出异议。
一名大理寺少卿,身怀一品修为,居然会穿戴整齐地溺死在自家的浴桶里?
“宫二小姐!”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她手一抖,案卷“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展开的那页正巧露出一张画像:满脸横肉的粮商同差役相谈甚欢,旁边批注处赫然写着官商勾结。
“何事?”
她迅速合拢卷宗,袖口划过案几时带倒了青瓷笔洗,发出几声尖锐的剐蹭声。
尚书府二房管家的声音隔着雨声传来:
“驸马递了帖子来,您要见他么?”
“要,快快请进来!”
雨丝如帘,源书晗撑着一柄素青纸伞踏入刑部尚书府,靴底沾着几片被雨水打落的银杏叶。
管家引他穿过回廊时,他注意到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极了诏狱里镣铐碰撞的声音。
“宫二小姐在前厅里等您。”
管家在雕花木门前停步,浑浊的眼珠里映出源书晗腰间晃动的白玉圭。
此物为皇家独有,只有二品以上实权官员才有可能佩戴,此刻却悬在这个小小驸马的腰间。
除非源书晗犯了失心疯私自买来佩戴,否则便只能是女帝给他的赏赐。
可这样的念头和管家刚刚的那一撇同样匆匆,她恭敬地转身,守在前厅门口,不再去关注这名美若谪仙的男子。
推门的瞬间,陈旧墨香混着一丝淡淡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
宫云野背对着门站在黄花梨书桌前,月白襕衫的肘部已经磨出细密的针脚;案几上摊开的盐税案卷宗墨迹驳杂,如同尸体上干涸的血渍。
“宫小姐好雅兴。”
源书晗反手合上门,伞尖滴落的雨水在地砖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展开的卷宗,最后在案卷批注处微不可察地一顿:
“暴雨天翻旧案,不怕沾了晦气?”
宫云野猛然转身,腰间獬豸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
她看着源书晗鬓间被水打湿的发丝,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在昏暗的室内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源驸马可知《大乾律》第三百二十一条?”
她突然发问,指尖按在粮商画像的朱批上:
“凡有官商勾结者,诛九族。”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将源书晗唇边笑意照得诡谲。
他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解开时露出几块压成圆形的茶饼:
“前几年的扬州盐案,刑部主事薛巘就是这么死的。一家十三口被押往市场,在百姓面前被活活勒死。”
宫云野瞳孔骤缩,这是她母亲书房暗格里密档记载的秘辛,连当朝阁老都未必知晓。
源书晗不该知道这些,也不能知道这些。
“驸马今日来,总不能是只为了谈古论今吧?这几块茶饼不错,我很喜欢。”
她强自镇定地推开窗,让雨声冲淡室内紧绷的气氛。
“喜欢便好,书晗也不喜欢谈古,活在当下才是正途。”
源书晗自顾自地取过桌上的银刀,切下一小块茶饼放入宫云野手边的铜壶中,望着热水冲下时蜷曲的茶叶舒展如初春嫩芽,这才将铜壶放在客厅中间的小炉上煮了起来:
“就像这武夷岩茶,虽然价值越来越贵,但非得滚水烫过,才知是不是好料。”
水汽氤氲中,他忽然按住宫云野欲取卷宗的手:
“凡有漕运船只,出京后必要经过七道关卡,每道抽三成,这是先帝在的时候就有的规矩。可今年江淮道御史突然暴毙,接任的偏偏是杜如月的门生......”
“你究竟想说什么?”
宫云野猛地抽手,卷宗上的“漕运”二字又掉下了些许纸屑,显得是那样残破不堪。
看见这位刑部尚书次女眼中的惊怒,源书晗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本巴掌大的账册,桑皮纸的边缘还带着焦痕:
“昨夜刘府起火,这册子却被人偷偷夹带了出来。宫小姐,不妨看看最后一页。”
源书晗说的含糊,面上却始终带着温婉的笑意。
他知道,宫云野一定会感兴趣的。
“那,我便看看。”
宫云野接过账册,只见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船号间突兀地夹着几个朱砂批注。
她认出那是杜如月的字迹,顿觉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漕船也都在这个日子的子时过闸。”
源书晗的指尖点在某个被圈红的日期上:
“可那晚所有闸官都会吃酒,值守的尽是些临时征调的民壮......”
“你怀疑有人要再盘剥赈灾银?”
宫云野声音发颤,突然明白为何母亲近日总盯着运河舆图发呆。
源书晗却轻笑出声:
“盘剥?那未免太小看杜如月了。”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尚未愈合的淡淡伤痕:
“前几个月,我曾遭受五品高手的袭击,连胡明绯都没抓得住她。”
望着眼前香艳的一幕,宫云野眼中并无半分淫邪,反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在自己家里被淹死的大理寺少卿。
“昨日,胡明绯又来找我,说七皇女的死士会在腊月祭灶节那日袭击京城。”
源书晗也没系上衣带,就这样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呼吸间带着药香:
“而投奔了七皇女的杜如月,极有可能盯上了对女帝这次从内帑再拨出去的,全部的三十万两白银......”
“这可是三十万两,合约七十万石米!七皇女的封地一年都不知道能收上来多少粮食呢~”
雨声渐急,源书晗的声音却清晰如刀:
“宫小姐现在明白,为何我要冒险来见你了?”
望着他的眼睛,宫云野的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可,可刑部现在还不是我说了算,母亲虽然有意培养我,可我手中并无半分权力。”
“如果书晗你真的知晓些什么,我,我还认识几位朝中贤能,说不定她们能......”
看着满脸严肃的宫云野,源书晗忽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云野,你怎么也和卿岳学上了?这等魄力用在治军上当然是好,可是如果你未来想要治国,那可就有些操之过急了~”
“安心啦,咱们现在便是有心也使不上劲。我同你说这些话,只不过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顺带......”
见宫云野神情稍稍放松下来,他忽然一拢衣衫,巧笑嫣然地迎了上去:
“见一见好久都没见到的云野姐姐啦~”
望着眼前往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脸色突然变得通红,源书晗银铃般的笑声又响了几分:
“嘻嘻,姐姐怎么变得这样害羞啦~欸,等等,我说着玩的,别,别扯衣服......”
屋内的茶香渐渐飘出窗外,雨下得更急了,翠绿的青苔从地砖间冒出头来,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中显得格外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