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中的岩茶已煎至第三沸,茶沫如雪涌上壶口。
宫云野用银匙撇去浮沫,袖口沾了水渍也浑然不觉。
一旁的源书晗红着小脸喘着气,似乎刚才跑了几公里路一般,汗水沾湿额头的碎发。
“哼,再也不同你开玩笑了,弄得人家疼死了。”
他搓了搓手肘上的红印子,看着重新变得心如止水的宫云野,撇了撇嘴。
“书晗,你可知前朝总河都御史桓长所著的那部《盐铁论》。”
“知道呀,书中曾云:‘权利之处,必在深山穷泽之中’。”
宫云野将银匙中的水滴在桌面上,指尖沾着水画出漕运路线:
“所以,七皇女若要动那三十万两,必选在通州闸口。”
源书晗凝视着窗棂上蜿蜒的水痕,忽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
展开时,竟是以红黑两色将水旱路全部标明的运河详图:
“姐姐请看,何止通州————杨柳青、河西务、张家湾,管理这三处闸关的官员皆是杜如月旧部。”
惊雷炸响,电光将图上如龙蛇般的路线照得触目惊心。
“这,这水图,你从何处拿来的?”
这一下,宫云野看向源书晗的目光再也难以平和,几分惊疑和几分恐惧藏在其中。
这样的机密可不是能花钱买到的,源书晗就是再有钱也不行。
可这图纸不似作伪,如此一来,他便只能是......
“自然是我从宫里拿出来的啦。”
源书晗知晓宫云野也该猜出来正确答案了,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就同云野姐姐你猜的那样,那位看似无意却有意,怪不得人们都说天心难测。”
“那位,毕竟是真凰天女。”
见源书晗终于吐露实情,宫云野的眉头松了下来,手边的铜壶发出几声沉闷的水声,似乎在提醒几人茶水已开。
将壶里的茶水倒进点茶壶里,宫云野为源书晗和自己斟了两杯浓茶,干果炒米等物一应俱全。
“书晗,尝尝我煮的茶如何?”
“呃......”
宫云野见源书晗喝了一口后脸色有些怪异,不由得赶紧尝了一口自己杯里的茶,发现味道与平日里无二,不由得疑惑出声:
“咦,这味道也没出问题呀,书晗可是不喜岩茶?”
“没有啦,我只是......不太适应这样的茶。”
“这样的茶?岩茶不都是这么煮的么?”
源书晗放下手中满是小料的茶,心中满是后悔。
早知道,他就不为了装波大的而买这又贵又涩的武夷岩茶了!
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他,还是只喝的惯什么都不加的清茶。
“好啦好啦,先别讨论茶了,云野姐姐快看看这些。”
源书晗将话题岔开,手指点着那些线路,最后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水路中找出条红黑交杂的线来,直指皇城西华门。
“这是......”
“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所以特意来问姐姐你啦。”
源书晗偷偷找了个没有放小料的干净杯子,拢袖斟茶,水线在空中划出银弧:
“我想不清楚,这些道路水道旱道交杂,七皇女的人马何以从这里直袭京城?”
茶汤入盏的声响里,宫云野突然按住图纸:
“不对!河西闸去年就改由兵部直辖,杜如月的手虽然伸不了这么长,但是......”
她的指甲掐着某处墨迹,贝齿轻咬下唇:
“但是,若是有人......”
“若是兵部有人配合的话,那便是一条任何人都注意不到的坦途。”
源书晗接过话头,从袖中抖出半片烧焦的名刺,依稀可以从残存的字迹里辨认出一个“王”字。
这正是兵部尚书王振的姓氏。
雨声细密,宫云野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手中捏着的银匙突然坠地。
她俯身去拾时,听见源书晗轻若蚊呐的声音:
“腊月廿三,王尚书要巡九边。”
这句话像柄利剑劈开迷雾,九边巡防历来在开春后,寒冬腊月突然出行,分明是为腾出京城防务的空档!
“难怪女帝......”
宫云野脱口而出又急忙噤声,她突然明白为何陛下对胡明绯的密报不置一词:这根本是请君入瓮之策!
源书晗忽然将茶泼向炭火,嗤啦声中白雾升腾。
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逆”字,又迅速抹去。
茶雾氤氲中,宫云野盯着案几上那个被水渍晕开的“逆”字,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腰间悬着的玉佩。
窗外雨势渐急,院子里的芭蕉叶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同檐下的风铃共同演奏着自然而和谐的乐章。
“书晗。”
她突然按住源书晗正要续茶的手腕:
“你可知大乾律法中,谋逆罪当如何处置”
“书晗自然是知道,无非诛十族,掘祖坟,女儿发配边军,丈夫同儿子投入教坊司。”
源书晗腕间音铃与她的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唇角微扬,反手将茶壶轻轻放回红泥小炉上,声音轻得如同拂过水面的羽毛:
“可若是皇家内斗......”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将后半句话吞没在雷声中。
宫云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心下一惊。
明明只是个柔弱的男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议论天家秘事。
他到底是信任自己,还是......无所谓会不会被自己传出去?
屋里一下子沉默下来,等铜壶里新添的水再一次沸腾时,源书晗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
宫内独有的皮纸上,蜿蜒细密的纹路在烛光下泛着哑光,封口处盖着北镇抚司的飞鱼钤记。
“胡明绯今早送来的。”
他指尖轻挑,火漆应声而裂:
“昨夜锦衣卫在通州码头截获十二辆粮车,每袋米下都藏着......”
宫云野猛地起身,案几被撞得倾斜,茶盏翻倒时泼在桌面上,如一幅残破的山河图。
她死死盯着源书晗手中展开的信笺,潦草字迹间“弓弩”、“兵刃”几字如刀锋般刺目。
“不可能!”
宫云野瞳孔猛缩,声音中有着明显的颤抖:
“工部军器局每月都要清点.....”
“所以不是官造。”
源书晗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焰舌一点点吞噬纸角:
“七皇女的驻地不是在太原府么?离着草原那般近,正好能够以物换物。”
“恰好今年草原诸部再一次被统一,新选出来的真木可汗据说特别亲近我大乾......就是不知道,七皇女是不是同她们过于亲近了,以至于忘记自己是大乾的藩王,而不是......”
他抬手指向皇城方向,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几个大逆不道的字符。
水珠从宫云野的下巴滴落,不知是冷汗还是方才溅到的茶水。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母亲深夜召见兵部侍郎时,书房里传出那句被刻意压低的“陛下似乎要彻查众藩王私藏甲胄的事情”。
“云野姐姐?”源书晗的声音将她惊醒,两人的脸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少年驸马身上淡淡的安息香,混着雨水的清冽钻入鼻腔。
他指尖正轻轻抚过她紧绷的颈侧,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猫儿。
“别怕。”
他忽然贴近她耳畔,呵气如兰:
“安心啦,既然宫里头的那几位愿意让我们看到这些,说明她们自然早有安排。”
是呀!锦衣卫怎会如此轻易截获这等信息?除非......
她猛地攥住源书晗的手腕:
“这是饵?还是局?”
茶炉发出一声轻响,一滴水顺着壶壁滴落进滚烫的木炭中,升腾出丝丝缕缕的雾气。
源书晗笑而不答,转身从茶饼上重新切下一块,素白指尖拈起墨绿茶叶时格外优雅:
“世人皆知,武夷茶价比黄金。无论是岩茶、贡茶还是当今圣上钟爱的‘红袍’,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他碾碎茶饼的动作优雅如抚琴,可转头却将碾好的茶叶全部倒进了炉火中:
“可又有谁知,去年茶马司上报的损耗是多少?”
茶叶被烧焦,散发出来焦香似甜似苦。
宫云野一时间有些语塞,可源书晗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我偷偷问了胡明绯,她说户部这几年都报了五成。可实际上,这五成里至少有三成都流入了草原各部。”
宫云野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女帝要派这个商门之子出使草原。
满朝文武自然是能找出第二个,甚至第三第四个能把茶引、盐引、漕粮账目算得如此清楚的人。
可她们会不会同刘文清、杜如月的旧部有勾连呢?
女帝不能赌,毕竟她这一次派出的使者如果真的同这些朝廷蛀虫有勾连,那么对于已经显露出峥嵘之相的草原鞑靼将是一味不得了的补药。
所以,她选了源书晗这个最不可能和杜如月走到一块儿去、聪明又好拿捏的小驸马。
有的时候,源书晗也会情不自禁地去想,自己同杜如月的冲突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但他很快便会打断自己这个无聊又恐怖的念头:若是人算能比得上天算,那他要做的,就只有远离那个算数的人。
暴雨拍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密集,一阵穿堂风掀起了案上的运河图。
源书晗按住图纸一角,烛火将他的眼角映的微红:
“腊月廿三。”
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圆圈:
“祭灶神的饴糖要裹着砒霜才够滋味。”
宫云野后背窜上一阵寒意,她第一次看清这个总以柔弱示人的驸马眼底藏着什么————那不是恐惧,而是猎手等待猎物踏入陷阱时的耐心。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酉时三刻。
源书晗忽然起身,月白云锦袍角扫过檀木案几边上的水渍,拖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姐姐,我该走啦”
他系上玉带时,腰间那枚女帝亲赐的白玉圭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再晚些,雨大了可就不好行路了。”
“那,那要不,今夜就宿在我家?”
宫云野忽然开口,这句冲动的话出口之后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欸,那若是我真的愿意今夜留下来呢?”
源书晗娇笑着贴近宫云野的肩膀,暧昧地靠在她的鬓间,意外的话语和风情的动作很快便令这名小初女面红耳热了起来:
“嘻嘻,云野姐姐,有色心没色胆~”
“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色胆?”
望着又要对自己上下其手的宫云野,源书晗灵巧地跳开,巧笑嫣然地望着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的宫云野:
“行啦,我再不回去的话,妻主就要担心啦~”
闻言,宫云野突然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心头的火热也渐渐熄灭。
是啊,他毕竟是有了妻主的人。
“那,那你路上小心。”
“嗯呢~姐姐煮的茶很好喝,下次再来找你喝茶~”
偏厅的门被推开,伞下的少年回眸一笑,雨丝在他身后织成朦胧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