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颠颠簸簸,源书晗躺在成垛的稻草上,草帽斜斜地盖在脸上,叼着草望着天。
周边的田野满是金黄,不少皮肤晒得的黝黑的女人和男人们在挥舞着镰刀在其中劳作,他们脊背佝偻,镰刀割下的稻穗沉甸甸。
可这丰厚收获之下的,那份属于他们自己的粮食却少得可怜。
租三成,税四成,剩下的三成还要再被抽成,这些农户们守着肥沃的土地,辛苦劳作一年却难得吃饱几顿饭。
在他们身后,几个孩童赤脚跑过田垄,脚底被碎石划出血痕,却仍笑着追逐一只瘦弱的蚂蚱。
【宿主,根据《大乾农政录》记载,北直隶今年税赋又增三成இ௰இ】
从京城离开之后,系统又陆续解锁了不少权限和功能,其中有利于源书晗的没多少,反倒是系统本身变得人性化了许多。
电子音很轻,像一根刺扎进源书晗的耳中。
他摘下草帽,从稻草堆里摸出一本皱褶的邸报————这是昨日在驿站顺手牵羊得来的,上面白纸黑字赫然写着:“陛下亲征漠北大捷,赐宴群臣,诏免受灾三府一年钱粮。”
可这邸报的夹缝中,却被人用炭笔潦草补了一句。
“宛平县饿殍三百,流民易子而食。”
捷报不知道真或假,钱粮亦是不知道去了哪。
忽然,牛车猛地一顿,前方官道尘土飞扬,一队铁甲骑兵呼啸而过,为首的将领马鞍旁悬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发髻散乱,显然是个百姓。
“那是?”
源书晗眯起眼,望着那将领带着马队呼啸而过。
【那是......剿匪归来的河南府巡检司。那颗头属于辽州盐枭,因为拒缴‘平戎捐’被就地正法。】
系统的声音闷闷的,一如源书晗的内心。
田埂边,一个老农突然栽倒在稻丛中,周围人麻木地绕行,仿佛那只是一截枯木。
源书晗攥紧邸报,指节发白。
“这个所谓的盛世,真是烂到根子里了。”
他利用“流放”路上的这段时间恶补了一下大乾朝前后几百年的历史,重点在过去的三十年。
而也是这么一看,他才终于是看清了大乾朝金玉下的败絮。
原著中只提到了几个同明朝相似或相同的地名,作者本人也在读者提问中模糊地表示了仿照的就是明朝版图,再加上这个朝代直到书末期才被女主彻底玩坏,这便让源书晗先入为主地认为现在的“大乾”就算不是对标明太祖、明成祖时期的大明,也得是明孝宗、明宣宗时期的吧。
但源书晗真正了解后才发现,祝天凰治下的大乾千疮百孔如嘉靖元年,她本人更是大兴武力,多次御驾亲征周边国家,可惜收效甚微。
明世宗的社稷底子,明英宗的皇帝性格。
只能说大乾朝的气运还是不错,这样折腾居然还没散架。
捏碎草茎,源书晗揉了揉嘴角,望着不远处的开封府城门,嘴里慢慢泛上点点苦涩:
“‘文治武功’的祝天凰,倒是比那个战神明英宗还会粉饰太平。”
牛车行至开封府城门下,守城的兵卒正挨个盘查流民。
领头的兵痞头子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腰间挂着的铁尺上还沾着点点暗红色的血渍,此刻正用马鞭梢子一下下戳着一个老妇的包袱:
“老东西,你这破布裹的什么腌臜物?莫不是偷的官粮?”
老妇颤巍巍跪下,脸上一片求饶之意:
“军爷明鉴,这是小老儿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救命粮啊......”
“放屁!”
胖女人一脚踹翻包袱,有些发霉的粟米散落一地:
“来人!按逃奴罪押去矿场!”
源书晗冷眼旁观,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女帝亲赐的白玉圭。
忽然城门口传来骚动——一队穿着九皇女府旧制衣袍的侍卫正被守军团团围住,领头的绮罗脸颊红肿,怀中死死护着昏迷的祝如淼。
“哟,穿的衣服不错吗?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连个路引都拿不出来呀?”
胖女人阴阳怪气地捏起祝如淼的下巴,绮罗红着眼睛怒斥道:
“你这兵痞子!光天化日之下撕了我的路引还要好处,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呵,老娘就是......哎呀!”
寒光一闪,胖女人突然捂着流血的手腕惨叫后退。
众人还未看清动作,三名灰衣人已如鬼魅般挡在牛车跟前,为首的独眼老妪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匕首:
“我家少主的车驾,也是你配拦的?”
“大胆!哪来的刁民敢伤官差?!”
胖女人捂着伤口,叫声如待宰的家猪般尖利:
“给老娘剁了她们!”
闻言,二十余名守军抽刀冲来,独眼老妪却嗤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绢帛抖开,圣旨边缘的金龙纹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女帝御笔,源氏子出使草原前仍享钦差衔。”
她身边的灰衣人一脚踩住胖女人的脑袋,老妪将圣旨怼到浑身肥肉因恐惧而颤抖的胖女人眼前:
“识字吗?要不要老身念给你听?”
见状,胖女人顿时瘫软如泥,再也不敢有半分傲气,城墙上的守将亦是察觉不对,连滚带爬地冲下来跪地磕头:
“末,末将该死!不知大人驾到......”
源书晗这才慢悠悠从稻草堆里起身,苍翠衣袍上沾的草屑簌簌落下。
他接过圣旨,指尖抚过“如朕亲临”的朱印,突然轻笑出声:
“陈将军,你们开封府的待客之道......很有趣。”
源书晗并不是在笑这几名前倨后恭的小人,而是笑这些人居然还能认得圣旨。
很奇怪吧,敢于践踏道德和法律的人,居然会在一张黄色的丝帛书前跪下。
【宿主,开封府去年饿死匠户七百人,这位陈将军新宅的太湖石却从苏州运了十七船(╯▔皿▔)╯】
系统气鼓鼓的声音伴随着投影响起,在源书晗的脑海中,青砖黛瓦的宅院里,歌姬正踩着饿殍形状的莲花石墩唱《霓裳》。
“陈将军可知,何为官?”
“下官,下官......”
“你可知自己贪了多少?害死了多少人?”
“没,没多少......那,那都是下人们的孝敬!再,再说,这个世道死个把人,不是很正常么!”
此话一出,四门面八方传来了如针尖般的目光。
流民们死死地盯着眼前大放厥词的巨贪将领,看着她梗着脖子怒吼道:
“我,我为一城守将,受些孝敬又怎么了?你们这些泥腿子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命!”
他的吼声很响,余音散去后,四周却也一并安静了下来。
半晌过后,源书晗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也罢,圣上命我出使之后才可选用贤能,不过......”
抬步到陈将军的身旁,源书晗快速挥刀挑断她的手筋和脚筋,又点了她的哑穴,然后将她扔向流民堆里。
“......你说的很对,这个世道死个把人,确实很正常。”
这个大活人刚落进人堆中的时候,流民们自觉地散开,仿佛在面对一块带着瘟疫的肉。
但很快,第一个人突然扑上去啃咬起来,仿佛同这守将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细密的撕咬声盖过了不成语调的嘶吼声,有不少心理脆弱的兵士已经吐了出来。
“快,快,快放行!呕......”
源书晗一行人又有旨意又有高手,这些兵油子哪里还不知道好歹?只能赶紧放开城门,恭迎着源书晗一行人的车马缓缓驶进城里。
等城门再次关闭时,一场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远处隐约传来驿马嘶鸣,八百里加急信使的背旗上,“边关告急”四个字被雨水浇得模糊溃散,像极了城楼下渐渐晕开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