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的青砖地缝里还渗着昨日未干的血迹,周砚秋的玄铁官印重重压在那摞整理出来的边关军报上。
源书晗望着开封府衙门正堂悬挂的《九边舆图》,图上雁门关处,有一道朱砂划痕蜿蜒如血。
在雾蒙蒙的天空之上,似乎有一条逆龙正在吞噬扎根于这片大地上的百姓,只待风云搅动,一朝凌空。
“大人!这是刚从漕运衙门抄来的牒文。”
一声通报声后,周砚秋的亲兵小跑着呈上盖着漕督火漆的密函,她接过碟文放在案台上,而后用小刀挑开蜡封,只见河南道二十七个漕仓的存粮数目赫然在列。
对比开封府存册,她发现,密函上记载的开封府这些年的仓存粮食数目,竟比开封府黄册上记录的粮食总额多了足足四十三万石。
而开封府黄册中凭空“消失”的四十三万石粮食,想来早就流入了各方势力的手里。
“好个‘永昌粮行’。”
周砚秋合上密函,冷笑惊飞檐下鸟雀:
“这群不怕死的,居然连黄河上的官船都敢漂没。”
所谓漂没,就是在物资运送过程中,以损耗为由克扣钱粮。
不过这种事情大部分都只发生在民间商船上,大乾的官船此前可从未有人敢动过手脚。
若不是周砚秋亲眼看见了这一摞摞的证据,她还真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如此嚣张。
“逆龙将生啊!”
坐在“明镜高悬”匾下,周砚秋长叹一声,铁锏横于案前,玄色官袍衬得她面色如铁。
源书晗偷偷瞥了一眼这位布政使大人,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种种迹象都表明,周砚秋确是可以争取的皇派,可他暂时还不想就这样彻底坐上大乾女帝这艘外强中干的大船。
源书晗的指尖仍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釉色映出他眼底的犹疑。
‘她若能稳住这艘破船,我或许还能借这位布政使大人的势力自保......但若大乾真的气数已尽,杜如月那边,未必不是退路。’
【宿主,您好没节操哦(ˉ▽ˉ;)】
‘闭嘴啦!我也不想投靠杜如月......唉,也不知道,祝如淼和绮罗现在怎么样了。’
【她们都没事啦!并且祝如淼身上的‘缠绵’也消散了几分,这位九皇女现在的武道修为可是恢复到三品了哦!】
‘只有三品么......也罢,虽然没有办法逆转局面,但也算是中端战力了。’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怔怔地望着府衙外灰蒙蒙的天空,心绪一时间有些惆怅。
大乾的漕运素有“每石加耗五斗”的陋规,但密函中的巨大数目已是远超常例。
他忽然想起前世史书里记载的,明朝成化年间的漕粮舞弊案,那批消失的粮食最终养出了荆襄百万流民。
呵,这位七皇女,所图还真不小。
“源公子。”
布政使的指尖摩挲着密函残角,忽然抬眸:
“本官记得,你妻主仍属戴罪之身?”
“大人明鉴,不过书晗并未有半分挟功自重之意,所作所为只为我大乾长盛久安。“
周砚秋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玄色官袍掠过舆图上开封至凤阳的漕路,布政使的护甲敲在汴河码头标记处。
他放下茶杯,起身拱了拱手:
“布政使大人,可是对开封府的粮仓案有了想法?”、
“想法自然是有,不过......”
话音未落,衙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只见府兵们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漕丁闯了进来,那人右耳缺了半片,正是针对军户逃兵所施的黥刑痕迹。
“报告布政使大人!这厮在码头鬼鬼祟祟,我们刚想盘问他便掏刀子想要行凶!等控制住她后,我们在她身上搜出了漕船的调度单!”
府兵话音未落,这漕丁却突然口吐黑血。
源书晗一个箭步上前,赶忙捏住其下颌,却见这漕丁的喉间竟逐渐溃烂,眼神也渐渐失去光泽。
“大人,此人预先服了牵机药,此刻已是归了天了。”
“好狠的手段,这是特地来恶心我啊。”
周砚秋皱了皱眉头,一脚踢开尸体,从府兵手中接过那一张漕船调度单。
墨迹新鲜的文书上,“寅丙号官船改泊朱仙镇”八字旁按着数个血指印。
见到此物,源书晗与周砚秋对视一眼,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关键之处:
“叛军要反!”
朱仙镇的码头,藏着直通黄陵岗的隐秘水道,前朝年间曾有叛军借此奇袭开封。
“报——!”
下一刻,一名浑身是水的传令兵扑进大堂,嘶哑的声音几乎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一般:
“汴河,汴河下游发现沉船!捞起来......捞起来全是......”
她用颤抖的手捧出怀里的半只布口袋,破口处赫然露出边军专用的火器保养油纸。
周砚秋赶紧让人将传令兵抬下去休息,源书晗则是赶紧抽出油纸对着光,纸上隐约可见留有“宣府镇”三字的蓝色钤记。
这,正是大乾九边重镇军械特有的的标记方式。
照此看来,这些叛军此刻不仅有了粮食,还有了军械。
周砚秋自然也是知晓其中关窍,一时间不由得勃然大怒,挥动铁锏狠狠地劈裂了案几:
“好得很!贪漕粮还不够,连军械都敢......”
她话音未落,窗外蓦地传来羽箭破空之声。
“大人小心!”
有系统预警的源书晗自然知晓这羽箭的威力,赶紧推开还没反应过来的周布政使。
待两人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回望,只见三支三棱羽箭已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
箭头没入青石板中,白羽箭尾还在微微颤抖着,显然射箭者内力极其深厚。
檐角传来瓦片轻响,源书晗抬眸见到骆姥姥追着一道黑影没入夜色。
“好,好哇!还有刺客!”
与怒极反笑的周砚秋不同,源书晗望向舆图上朱仙镇的位置,只见那里正与黄河故道形成个完美的军事夹击点————恍若,当年于谦守卫北京时的战术布局。
“要变天了。”
周砚秋将铁锏收回腰间,咳嗽一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突然将一块玉符拍在源书晗的掌心:
“明早,我亲自押送这一批军报入京,此符可以调动河南七府所有一品以下的官员及地方资源。这期间我会派学生接任开封府府尹,还望驸马不吝帮助,待出使回来后,开封府还是您的自留.....”
“咳咳咳!布政使大人言重了,忠君爱国乃是本分,书晗万万不敢有所贪图!”
看着向自己挤眉弄眼的源书晗,周砚秋轻轻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便唤来府兵整理档案。
远处漕船上的梆子声隐约可闻,源书晗踏出府衙,望着一队队打着火把的府兵将漕运码头照的通明,不由得想起这几日所看的《盐铁论》里的那句:“社稷之变,贪腐也,而先败于漕政”。
‘也不知道,这大乾还能支撑多少时日。’
远处的密林影影绰绰,天边飞过去几只大鸟,一轮残月渐渐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