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夹杂着沙土的风一阵接着一阵，郑铃儿缩在府城墙根的草棚里，把弟弟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衙役们还没有分粥的动作，她听见弟弟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像只病弱的小猫。
“姐，我饿......”
“忍忍，等下就有粥吃了，乖。”
她摸着弟弟突出的肋骨，轻声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小声地安慰着。
自从家乡遭了水患，爹娘死在逃荒路上之后，她便一个人拉扯着弟弟长大。
早早就认清现实的郑铃儿扛过大包也当过巧手儿，可随着日子越来越坏，她已经很久没有让弟弟吃过一顿饱饭了。
“姐，我会忍着的。”
弟弟突然从怀里探出头来，瘦弱发黄的小脸看的她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敲锣声，几个骑着马的人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大声喊道：
“源大人开仓放粮！十五岁以下孩童额外半碗！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还有三十五岁以上的，统统额外一碗！”
听到这话，郑铃儿看着弟弟，看见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用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角。
“姐——”
“姐姐知道，咱们快去抢位置！”
她抱起自己的弟弟迈开步子飞奔跑起来———前些日子的施粥，她就因为晚去了一会儿，最后只分到掺着糠皮的刷锅水。
不过郑铃儿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有人想要多喝几碗，也总有分粥的人想要留下些粮食到自己兜里。
她早就习惯了这个社会的不公平，因为郑铃儿从来就没见过这东西。
“娃，别急，这次可不一样啦。”
巷口卖炊饼的瘸腿阿嬷喘着粗气慢慢走着，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兴奋：
“听说，上次开仓放粥的大人物这次全程盯着，那粥厚得能够插根筷子进去不倒，人人都能吃一顿饱的！”
不过这话郑铃儿只当自己没听见，对着瘸腿阿嬷笑了笑，她背着弟弟继续往粥棚跑。
生活的经验告诉她，大人物们不会特别在意她们的死活，就和她们不会在意老鼠和蚂蚁的死活一样。
寒风像刀子刮着脸，但没什么比饿肚子更疼。
路上，郑铃儿又撞见了隔壁草棚的小丫，她爹前几天吃了观音土，结果肚子一天比一天胀，现在已经像是个熟透了的西瓜。
“铃铛！”
小丫的嘴唇裂着几道血口子，干瘦的腿好似两根竹竿：
“我爹说新来的官儿比仙子还要漂亮，就是之前来唱戏的人唱的那种......”
“别说啦，快跑吧。”
郑铃儿把弟弟又往背上松了松，心想长得漂亮又如何，官老爷们不都一样？上月那个赵御史来查粮仓，当晚粮行就运走十几车好米。
又跑了一会儿，她已经能望见粥棚了。
可是粥锅旁边不知为何站着一排排穿木头铠甲的兵，她们手中长枪的枪尖上闪着寒光。
“排好队！”
郑铃儿望见站在士兵后面的一个独眼老妪正高声喊着，她腰间的匕首吓得前排的女人们直往后缩。
下一刻，她的目光黏在了高台上的一道身影上。
那是个穿苍翠官袍的年轻男子，玉带束出纤细腰身，乌纱帽下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他正俯身查看锅里的粥，修长好看的手指捏着铁勺搅了搅。
“再煮一锅，分给孩子的锅里再加三成米。”
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屋檐下的冰椽子一样：
“孩子吃的不能这么稀。”
闻言，郑铃儿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传进来的话。
她站的很前面，清楚的望见锅里的粥已经稠得能竖筷子了，这在往年的施粥棚子里是想都不敢想的。
在郑铃儿的印象里，这种好粮一般只有官老爷们才配吃。
可今天的这个官儿，居然愿意把这样好的粮食给自己这样的流民们吃......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姐，这个官儿好看......”
“嘘！”
郑铃儿一把捂住弟弟的嘴。
漂亮的官儿更毒，这是村里的王秀才说过的话。
而就在这时，郑铃儿看见穿官服的美人突然抬头，目光正好撞上自己，不由得吓得膝盖发软。
她刚想跪下认罪，却见他冲自己招了招手，那独眼老妪立刻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带到了那漂亮官员的面前。
“姥姥，也不必这样......小姑娘，你多大了？”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身上还有着淡淡的药香。
这让郑铃儿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但还是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我，十......十九！”
她撒谎了，自己其实刚满十五，但大些能多分半碗粥。
说完，郑铃儿见那好看男人的睫毛颤了颤，突然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郑铃儿却差点哭出来。
上次这样摸她的，是已经死在水患中的父亲。
“发热了。”
不过这样的温暖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郑铃儿看着他收回手，对身旁人说：
“带她去医棚。”
闻言，她先是一愣，而后死死抱住弟弟：
“他，他跟我一起！”
此前有不少人用这样的手段骗过郑铃儿，目的就是她怀里的弟弟。
望着眼前的漂亮男人，她心想这官儿要是翻脸，自己就咬他。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笑了起来，嘴角显出个笑涡：
“你们俩当然一起。”
说完，他身边走过来两个兵壮，领着自己去了一旁的医棚。
医棚里飘着苦味，一名穿鹅黄衣衫的姐姐正给几个袒露上衣的老女人扎针。
她认出这是那个传说中被逐出皇室的九皇女，流民们都传她是个傻的，被抄家了还笑呵呵的。
可郑铃儿不这么觉得，人家有吃有喝还有个漂亮的天仙儿似的夫人，自己要是她，自己也天天笑呵呵的。
“张嘴。”
一名女医师捏着她的下巴看了看，而后突然惊呼：
“大人！这孩子喉咙全是血泡！”
“莫急。”
源大人———现在郑铃儿知道他姓源了———快步走来，他的袖中滑出个瓷瓶，倒出两粒红丸递了过来：
“含住，别咽。”
那丸子甜中带苦，喉咙火辣辣的感觉立刻轻了。
弟弟在检查之后得到了块饴糖，正舔得满脸幸福。
‘这个官，为什么又是治病又是分粥，他，他到底想要什么？’
实在想不明白的郑铃儿，突然跑到源书晗的身边，鼓起勇气问出声来：
“大人，您为什么......对我们好？”
郑铃儿看着他手上正在写药方的笔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个小太阳。
片刻后，他微笑着说道：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郑铃儿见他笑得满脸慈祥，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紧接着，她又看见源书晗站起身子，朝着身后的民夫们喊道：
“春分后要修河堤，每日管两顿干饭，识字的再加半碗。”
她这下彻底听不懂了，往年官府征夫就像抓牲口，鞭子抽着干活还不给饱饭，这大人怎么又管饭又不强制自己这些流民去干活？
而就在郑铃儿想要追着问的时候，一旁的九皇女突然插话：
“阿晗，这孩子眼神机灵，不如......”
“不可。”
郑铃儿看着源大人截住自家妻主的话头，却往自己的手里塞了块木牌：
“三日后卯时，带着牌子来衙门。”
那个小牌子上刻着“工”字，背面是朵小小的梅花。
在之后，她就和弟弟被带回了施粥的队伍里，不过这次排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分到满满三碗半的稠粥，姐弟二人吃得直打嗝。
吃饱后，郑铃儿背着弟弟回到自家的小草棚里，听着周围同样吃饱了的邻居们议论纷纷：
“哎呀，这源大人真是万家生佛，长得又好看，难不成真的是某位菩萨转世？”
“要我看，这是咱们大乾朝终于肯做些好事了！先帝在的时候，不也有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吗！”
“可不是说，诶，你们说，源大人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我可听说他杀了不少贪官，之前的府尹和商帮帮主可都死了！我一个东墙头的亲戚亲眼看见的！”
大家都在热切地讨论源大人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好事，可那个曾经是地主的刀疤子女人突然冷笑出声：
“三十年前，陈州也来过这样的官......”
在之后，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郑铃儿知道，刀疤子嘴里的是那位为民请愿，最后一家老小被吊死在城墙上的海大人。
唉，好人总是活不久。
虽然如此想着，郑铃儿还是将木牌收好，而后抱着弟弟缩在棚子不漏风的地方，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开封的风还是不停地刮着，虽然郑铃儿姐弟还是睡在木头遮着的稻草窝里，但是这两个小小的孩子肚子里饱饱的，睡得很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