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院外，屋内火炉的热力使得台阶上凝结的冰雪化开，洇开了一片的暗色水渍。
源书晗目送着苏芸璟的官轿消失在长街尽头，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蹄踏雪的声响，这才命门房缓缓合上府前的朱漆大门。
“都准备好了么？”
再转身时，他的声音已褪去所有温度。
骆姥姥从阴影中现出身形，枯瘦细长的手指间捻着三枚透骨钉：
“探子杀了两个放了一个，魏青带着暗卫候在密窖，工匠们也按少主的吩咐备齐了物件。”
闻言，源书晗微微颔首，指尖不经意间掠过腰间的白玉圭。
这块在京城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代表着翰林清贵身份的玉饰，在开封府甚至换不了一石粮食。
这白玉圭自然是价值极高的，可为何又会“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呢？
此间原因，无非是封建统治下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以及中央集权对地方资源的掠夺贯穿始终。
地域差异，只是让这种剥削和掠夺呈现了不同的形态：富庶地区的百姓在“温饱”与“兼并”间挣扎，贫瘠地区的百姓则是在“生存”与“死亡”间徘徊，边疆地区百姓更是在“戍边”与“战乱”中煎熬。
这种因地域而分化的生存状态，最终共同构成了封建时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图景。
可他源书晗即便看的再明白，也没有办法立刻去改变这扎根辽阔中土数千年的封建底色。
此刻的他，还是太弱小了。
“妻主那边如何？”
“九殿下白日里带着绮罗去了北城工坊，说是要看新制的弩机，晌午便回府歇息了。”
“嗯，不需要顾忌她是我妻主的身份，该监视还是要监视。”
看着眼前在风中挺立身姿的源书晗，骆姥姥眼中闪过一缕欣慰：
“老奴已经按少主吩咐，让郑铃儿那丫头跟着去，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闻言，源书晗嘴角微扬。
那个饿得皮包骨的小姑娘，不过几天便已成了他在流民中最利的眼。
谁能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记住开封府内所有官员、工匠的闲谈碎语？
可郑铃儿不仅做到了，还始终保持着对他源书晗的忠诚，这可真是......
【宿主真是魔鬼，连小女孩都利用(￣▽￣*)】
‘呵，在这世道，善良又值几个钱。’
忽然，一阵风掠过，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源书晗忽然驻足，只见屋外雪花簌簌落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年关又近了啊......’
使者公文和诏书昨日便已经到他手里了，女帝果然为他争取了十余日的时间，年后初五再启程。
但他即将要面对的真木汗国，远比开封府的这些明枪暗箭更为凶险。
草原的蛮子们向来不喜欢弯弯绕绕，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
相反的，正是因为不喜欢，她们才更工于心计，心眼子一点儿不比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少。
“少主可是担心出使草原一事？要不要老奴......”
“不必了姥姥，我们做的准备已经足够，这个时候启用暗线，反而是损失。”
源书晗虽然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可真到了出使关口前的这几日，他还是如即将上考场的学生那般有些不安。
这不安并非来源于准备的不足，而是源于未来的不确定。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准备的太过充分，才会更加害怕那些计划外的不确定性。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低声喃喃了一句，他同骆姥姥走进了府后，掀开藏在后厨柴堆下的密窖入口，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
“列队！”
一声轻喝声响起，只见十余名少女整齐列队，最小的不过十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但年龄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她们中最弱的也拥有三品修为，最强的魏青更是五品高手。
而这些人，便是源书晗手底下的源魏氏暗卫中，最精锐的一支小队。
“大人！”
站在这一支源魏氏暗卫小队最前面的魏青抱拳行礼，包扎着左臂伤口的绷带上还渗着血丝：
“按您吩咐，朱仙镇地形图已誊绘完毕。”
源书晗接过绢布，目光扫过那些用朱砂标记的暗道。
这幅图本是杜如月计划中可有可无的漏洞，如今却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很好，你们继续执行计划，我去学堂宿舍看看。”
挥手让暗卫们退下，源书晗坐上骆姥姥喊来的马车，听着车轮咕噜噜地从泥地上碾过。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的更冷。
来到学堂宿舍，刚从马车下来的源书晗还没来得及摘下下披风，便看到三十余名少年少女整齐列队，在风雪中等待自己的到来。
“这......”
“少主，这是铃儿在为您造势呢。”
他身旁的骆姥姥轻声笑了笑，目光投向了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郑铃儿。
源书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望着这位正在热切地望着自己，好似仰视神明的女孩儿，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
‘可是，我真不想当卡卡呀......’
但是想归想，他面上还是挂着柔和的微笑：
“今日先生教你们识的字，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
少年们异口同声，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孩子更是高高地举起手：
“大人，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院子里的烛光映着孩子冻红的脸颊，源书晗想起十日前在粥棚初见这孩子时，她连筷子都拿不稳。
可现在他们不仅能挥刀使枪，更认得了“民”与“粮”这样的字，以及这些字背后代表着的意义———人民，是他在这个世界播下的第一把火种。
“很好。”
他轻轻鼓了鼓掌，声音依旧温和：
“学堂里的饭食可还合你们口味？衣服有没有？穿得暖不暖和？”
这一连串贴心的询问似乎打了孩子们一个措手不及，源书晗惊讶地看到她们哽住了喉咙，片刻后，郑铃儿率先反应过来，但是声音仍旧沙哑：
“源，源大人，我们都吃的很好，衣服也都很厚，教学问的先生也不会对我们过分苛责，我，我们都很好呀！”
“是，是呀！源大人您才是，需要，需要注意身体！”
“呜呜，源大人，我们怎么能被您这样温柔地对待......”
有了郑铃儿开头，少年少女们再也绷不住情绪，一个个也都说出了心里最真诚的话，眼泪也纷纷流下。
他们都是乱世里挣扎着过来的，如今吃饱喝足有书念，还能被源书晗这样的大人物关切地询问近况，又怎么能不落泪？
“好啦好啦，别哭啦孩子们，你们能过得好，那我这个大人也就当的不差。夜也深了，快去休息吧。”
“源大人......”
送别了依依不舍的孩子们，源书晗又拉着学堂管事问了些杂事，这才离开学堂。
马车上，他望着车外冷清的街道，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
“杜如月的人盯上我们了？”
“三批探子，已处置干净。”
车外随行的魏青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明明是跑步，却和马车的速度丝毫不差：
“但今早在码头发现个生面孔，持的是七皇女府的牙牌。”
“很好，切记不要惊了人家，可以适当放点破绽给她。”
“是。”
看着魏青一个闪身消失在夜色里，源书晗指尖轻叩车门，嘴角微微弯起。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让那个七皇女自以为行动隐秘，实则每一步都在他算计之中。
“姥姥，不回府了。”
他突然出声：
“我要去见见那位‘铁面判官’的族侄。”
昏沉夜幕中，雪落纷纷，片刻便盖住了青石板路上的车辙印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