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娜的王帐,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源书晗在帐外驻足了片刻,月白色的长衫在夜风中轻扬,腰间束着的那条依格所赠的银带反射着帐内透出的暖光。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掀开厚重的毛毡帐帘。
帐内只点了三盏铜灯,光线昏黄暧昧。
塔尔娜背对着他,正俯身查看铺在狼皮毯上的地图。
她已卸去白日那身猎装,只着一件深紫色单衣,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发梢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气。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只抬手示意他走近。
“坐。”
她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源书晗在她身侧坐下,目光落在她展开的地图上。
图上画的是狼神谷周边的地形,比他自己那份详尽得多,谷内密道、祭坛、乃至几处隐秘的毒物蛰伏地都清晰标注。
“公主这是......”
“你不是想知道狼神谷的事么?”
塔尔娜转过身,深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
她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锐利,反倒有几分罕见的柔和,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
“这些,是王族世代守护的秘密。”
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几处标记,最后停在谷心那处空白:
“这里,便是传承所在。但开启需要三把‘钥匙’———我知道入口位置,阿茹娜掌握仪式步骤,依格则拥有开启仪式的能力。”
闻言,源书晗心头剧震。
塔尔娜竟如此直白地将秘密和盘托出?这不像是她平日的作风。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温声道:
“公主为何告诉书晗这些?”
塔尔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她的手掌粗糙温暖,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
“因为我不想再猜了。”
她苦笑一声。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谁?是真心帮我的恩人,还是另有所图的骗子?是温柔可亲的使者,还是……”
她顿了顿,拇指摩挲过他的唇角:
“还是把我、我的姐妹们都耍得团团转的狐狸。”
见状,源书晗轻轻握住她的手,抚平她指尖传来的微颤:
“那公主现在有答案了么?”
“没有。”
塔尔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但我累了。猜来猜去太累,不如......赌一把。”
她忽然倾身,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与昨夜不同,没有试探,没有侵略性,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
她的唇带着马奶酒的微醺,气息滚烫,像是要把所有的疑虑和挣扎都熔进这一吻中。
源书晗没有推开她,反而伸手环住她的腰,回应了这个吻。
烛火跳跃,在帐壁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许久,塔尔娜才退开,脸颊绯红,呼吸急促。她盯着源书晗被吻得水润的唇,哑声道:
“你若骗我,我就杀了你。”
“书晗不敢。”
“那你发誓,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姐妹。”
源书晗望着她认真的眼睛,缓缓点头:
“我发誓。”
这个誓言半真半假———他当然不会主动伤害她们,但若她们阻了他的路,他也不会留情。
这便是权谋的残酷,也是他必须背负的罪。
可塔尔娜并不知晓源书晗心里所想的这些,她满意地重新坐直身体,指向地图上的一处密道:
“三日后是月圆之夜,我和阿茹娜,依格会和白狼祭司一同去狼神谷参与祭祀,但里面......”
她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公主!不好了!”
一名女卫猛地掀开帐帘,脸色惨白:
“二公主……二公主中毒了!”
......
阿茹娜的帐内一片混乱。
白狼祭司比塔尔娜和源书晗更早赶到,正俯身查看躺在狼皮榻上的阿茹娜。
那位向来慵懒妩媚的二公主此刻面色青紫地躺在病床上,唇角溢出一缕黑血,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真木可汗脸色铁青地站在榻边,依格跪在一旁,抓着姐姐的手,眼泪簌簌落下。
源书晗跟着塔尔娜冲进帐篷时,正听见白狼祭司沉声道:
“是‘七星海棠’,中原毒经上记载的奇毒。”
话音刚落,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源书晗身上。
塔尔娜也猛地转头看向源书晗,眼中满是震惊和怀疑。
“七星海棠”四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刚才帐中那点暧昧的温情。
源书晗心中一凛,面上却保持镇定。他快步走到榻前,不顾真木可汗凌厉的目光,执起阿茹娜的手腕诊脉。
脉象紊乱,毒已入心脉,但......还有救。
“书晗能解此毒。”他抬头,声音平静。
“解?”
真木可汗冷笑:
“使者倒是精通此毒,连解法都知晓?”
他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客气,就差直接说“你就是凶手”了。
帐内的侍卫们手按刀柄,气氛骤然紧绷。
见状,源书晗松开阿茹娜的手,缓缓站起身:
“可汗明鉴。书晗确实研读过《毒经》,但也正因如此,才知道七星海棠的解法。若真是书晗下毒,又何必自曝其短?”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白狼祭司身上:
“祭司大人应该知晓,七星海棠的毒性虽烈,但若及时服用‘雪莲七叶草’配伍的解毒汤,辅以金针渡穴,尚有七成把握可救。”
闻言,白狼祭司眯起眼睛,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法杖:
“公子说得没错。但‘雪莲七叶草’极其罕见,便是老身手中......现如今也是没有了存货。”
“书晗恰好有一株。”
源书晗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后,一株通体雪白、生有七片细叶的药草静静躺在其中。
这是他前些日子在自己的药物库存里翻找出来的,此刻看来,这株草的出现不免太过巧合。
但人命关天,源书晗已经顾不上被怀疑,直接将玉盒递给白狼祭司:
“若祭司不信,书晗愿意先试药。”
白狼祭司接过玉盒,深深看了源书晗一眼,转身开始配药,而后为阿茹娜服下。
真木可汗盯着源书晗,眼中杀气翻涌,却终究没有下令。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
半个时辰后,阿茹娜吐出一大口黑血,面色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白狼祭司收起金针,长舒一口气:
“毒已控制住了,但需静养三日。”
真木可汗这才转头看向源书晗,声音冰冷:
“使者,可否解释?”
源书晗拱手,不卑不亢:
“此事明显是构陷。下毒者用《毒经》上的毒,又恰好让书晗拥有解药所需的关键药材,摆明了要将嫌疑引到书晗身上。”
他顿了顿,看向昏迷中的阿茹娜:
“而且,二公主中毒的时机......太过微妙。”
“微妙?你什么意思?”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源书晗迎上塔尔娜愤怒的目光:
“若非书晗方才正在大公主帐中,若二公主此时毒发身亡,书晗便是最大的嫌疑人———届时公主会如何?是相信书晗,还是认为书晗利用公主的信任,谋害了您的妹妹?”
听着源书晗慢条斯理地叙述,真木可汗眯起眼睛:
“你是说......有人想一石二鸟?既除了阿茹娜,又离间你与塔尔娜?”
“不仅如此。”
源书晗走到榻边,轻轻掀开阿茹娜的衣袖: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
“这伤口新鲜,应是今日所伤。毒是从这里入体的———不是口服,而是外用。”
说着,他抬头看向真木可汗:
“能近身伤到二公主的人不多,可汗应该比书晗更加清楚。”
等他话音落下,帐内再次陷入死寂。
确实,能接触到阿茹娜、又有动机下毒的人屈指可数。
而这些人中,有能力策划如此精妙毒计的,更是寥寥。
“查。”
沉默片刻,真木可汗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给本汗彻查!今日所有接触过阿茹娜的人,一个不漏!”
侍卫领命而去,塔尔娜仍站在原地,盯着源书晗,眼神复杂难辨。
对上她的目光,源书晗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即便他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即便他救回了阿茹娜,今日之事也会成为一根刺,扎在塔尔娜心中。
这便是权谋———温情之下,永远是冰冷的算计。
“书晗先行告退。”
他躬身行礼,转身欲走。
“等等。”
塔尔娜叫住他,走到他面前,抬手似乎想碰他,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你......真的是清白的?”
源书晗望着她眼中的挣扎,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他可以选择继续欺骗,用更温柔的话语安抚她,将这场戏演到底。
但那一刻,他竟生出一丝不忍。
“公主信我么?”
他将问题抛了回去。
塔尔娜沉默良久,最终缓缓放下手:
“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比任何指控都更伤人。
源书晗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塔尔娜看不懂的东西:
“那便等公主想清楚吧。”
他转身走出军帐,夜风迎面扑来,带着草原特有的凉意。
帐内,阿茹娜在昏迷中轻轻蹙眉,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回到自己的营帐,源书晗点亮烛火,展开那张狼神谷地图。
今日之事,明显是阿茹娜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她故意中毒,用《毒经》上的毒,又提前让依格将解毒的关键药材送到他手中———这一切,都是为了测试他。
测试他的医术,测试他的反应,测试他......是否真的在乎她们的生死。
更深的目的是,离间他与塔尔娜刚刚建立的那点脆弱信任。
“好一招苦肉计。”
源书晗指尖轻点地图上谷心的空白处,眼神渐冷。
阿茹娜这一手,既警告了他不要轻举妄动,又在他与塔尔娜之间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而她自己,则用一场“中毒”洗清了所有嫌疑。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差点死掉的人会是幕后黑手?
但阿茹娜算错了一点。
她以为源书晗会慌乱,会辩解,会急于撇清关系。可他没有。他冷静地解了毒,冷静地分析了局势,甚至......冷静地接受了塔尔娜的怀疑。
这反而让真木可汗和白狼祭司更倾向于相信他的清白。
因为真正的凶手,不会如此镇定。
“不过......”
源书晗从暗格中取出另一份密报,这是魏青醒来后紧急送来的。
上面记载着阿茹娜身旁侍女最近几日的行踪———她私下见过哈特部的族长,接触过白狼祭司身边的侍从,甚至......在前日深夜,秘密会见过一个中原装束的女子。
“杜如月的人,已经渗透到这种程度了么?”
源书晗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它燃成灰烬。
阿茹娜中毒的这场戏,恐怕不只是针对他,更有可能是杜如月想要借阿茹娜之手一举除掉他这个变数,同时搅乱草原局势。
若他今日被定罪,大乾与草原的盟约必然破裂,届时杜如月便可趁虚而入,联合草原内部对她不满的势力,反攻中原。
好大一盘棋。
源书晗吹熄烛火,在黑暗中躺下。
三日后的月圆之夜,他必须进入狼神谷,取得传承。届时,阿茹娜定会阻挠,塔尔娜可能倒戈,而依格这个单纯的少女,又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身后已无退路。
窗外,草原的夜风呼啸而过,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