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草原王庭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
阿茹娜中毒的事件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至草原的每个角落:真木可汗下令彻查,但一夜过去,除了几个无足轻重的侍从被关押,真正的线索依旧迷雾重重。
源书晗站在药圃边缘,手中握着一株新采的七星草。
晨露在草叶上滚动,折射着初升的阳光。
就像这草原上的局势,看似清澈,实则光影迷离。
“公子。”
魏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压低声音:
“属下查清楚了。昨夜二公主中毒前,只有三个人接触过她的饮食:她的贴身侍女卓玛、白狼祭司派去送药的学徒、还有......”
她顿了顿:
“哈特部族长的小儿子,乌恩。”
“哈特部族长的小儿子?”
源书晗指尖轻捻草叶,汁液染绿了他的指腹:
“那个三天前真木可汗秋猎时,被阿茹娜从受惊的马背上救下来的少年?”
“正是。据说他对二公主一见钟情,这几天都在王庭附近徘徊,想找机会道谢。”
“太明显了。”
源书晗将破破烂烂的七星草放入药篮:
“一个刚被救下的人,转头就给恩人下毒?除非他是个傻子,或者......有人希望我们这么想。”
说着,他转身看向魏青:
“那个侍女卓玛呢?”
“已经审过了,她咬死自己不知情,不过这个侍女昨日换下的衣物袖口内侧发现了七星海棠的残留———极其微量,若非属下特意检查,根本发现不了。”
“很简单的栽赃嫁祸,一环扣一环。”
源书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先是乌恩这个显而易见的‘凶手’,再是侍女袖口的‘铁证’.....布局的人是生怕我们查不到线索啊......阿茹娜醒了么?”
“刚醒。白狼祭司说已无大碍,但需要静养。”
“那书晗该去探望一番了。”
拎上药篮,源书晗和魏青向着阿茹娜的大帐走去。
掀开帐帘,里面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气息。
这位二公主半靠在狼皮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见源书晗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
“公子来了......咳咳,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公主言重了。”
源书晗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执起她的手腕诊脉。
脉搏平稳有力,毒素已清,但心脉处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公主恢复得不错,只是心脉受损,还需调理月余。”
说着,他松开手,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瓶:
“这是书晗丸制的‘养心丹’,每日一粒,连服七日便可。”
阿茹娜接过瓷瓶,指尖却状似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
“公子对药理如此精通,连七星海棠的解法都了如指掌......倒让本公主想起一个传闻。”
她抬起眼帘,目光如蛛网般缠上来:
“据说中原杜如月麾下,有一位擅用奇毒的谋士,名唤‘青鸢’。此人最擅长的,就是用毒计离间对手,再以解药施恩,收为己用。”
听着阿茹娜如此不客气的挖苦,源书晗面色不变,甚至轻轻笑了笑:
“公主这是怀疑书晗是杜如月的人?”
“不敢。”
阿茹娜也笑了,那笑容甜美又危险:
“我只是觉得,公子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你作为使者前来结盟,七皇女便反了;我刚查到一些关于‘青鸢’的线索,就中了《毒经》上的毒;而公子,恰好有解药。”
她每说一句,就靠近一分,最后几乎贴在他耳边:
“你说,这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么?”
源书晗没有后退,反而伸手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情人:
“公主聪明绝顶,但有时......想得太多了。”
他的指尖停在她耳畔,声线平稳,不似说谎:
“若书晗真是杜如月的人,昨夜公主毒发时,我只需袖手旁观:三公主单纯,大公主刚与我生隙,真木可汗暴怒之下,我必死无疑。届时盟约破裂,草原内乱,杜如月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闻言,阿茹娜瞳孔微缩,源书晗则是继续道:
“可我救了公主。因为书晗知道,下毒之人要的就是公主死,要的就是书晗被冤杀,要的就是草原与大乾反目———这,正是杜如月最想看到的。”
说完,他收回手,站起身:
“公主若不信,不妨想想:昨夜事发后,谁最急着给书晗定罪?谁又在暗中散布‘中原使者下毒’的谣言?还有......”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纽扣,放在榻边:
“这枚扣子,是在公主帐外草丛中找到的。样式是草原常见,但上面沾的香料,却是中原宫廷特制的‘龙涎香’。”
阿茹娜盯着那枚纽扣,脸色终于变了。
龙涎香极其珍贵,草原上只有王族和几位大族长偶尔能得赏赐。而中原宫廷流出的香料,更是只有与中原皇室关系密切的人才能获得。
源书晗显然不在此列,而草原上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难道说,真的有她不知道的刺客?
“公主中的是七星海棠,但下毒手法却是外用———这意味着下毒者必须近身。能接近公主、又有中原皇室背景的人......”
源书晗没有说完,但意思已明。
他在暗示:下毒者可能是中原皇室安插在草原的内应,甚至......可能与七皇女残余势力有关。
阿茹娜沉默良久,忽然低笑出声:
“好一招移花接木。”
她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虚弱,只有冰冷的审视:
“公子这是要把祸水,引向七皇女的残党?”
“书晗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
阿茹娜掀开绒毯下榻,赤足踩在羊毛地毯上,一步步逼近:
“那枚纽扣,真是从本公主帐外找到的?还是公子......自己准备的?”
两人距离仅剩半尺,呼吸可闻。
源书晗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
“公主可以不信。但请公主想想:若书晗真要构陷某人,为何选如此迂回的方式?直接指证乌恩或卓玛,不是更简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除非,书晗知道他们也是棋子,真正的棋手......还在暗处。”
这句话击中了阿茹娜的软肋。
她昨夜中毒是真,但她早就发现自己的饭食和饮水里被人下过毒药,这才和白狼祭司商量———这本是她用来试探源书晗、离间他与塔尔娜的局,可她没想到,源书晗不仅看穿了,还反过来将计就计,把矛头指向了更深的阴影。
但如果真如他所说,昨夜除了她的“苦肉计”,还有另一股势力想趁乱要她的命......
阿茹娜的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
“公子想说什么?”
“书晗只想提醒公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源书晗后退半步,躬身行礼:
“公主好生休养,书晗告退。”
他转身走向帐帘,却在掀开前回头,补了一句:
“对了,三公主今早来找过书晗,说在祭司的古籍中发现了一些关于‘狼神祭典’的有趣记载......书晗很感兴趣。”
说完,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阿茹娜站在原地,盯着那枚青铜纽扣,脸色变幻不定。
许久,她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自嘲和一丝兴奋:
“好一个源书晗......倒是我小看你了。”
她弯腰拾起纽扣,在指尖转动:
“也罢,我欠你一命。”
源书晗走出军帐时,正遇见匆匆赶来的塔尔娜。
这位大公主一身戎装,像是刚从训练场回来,额角还带着汗珠。
见到源书晗,她脚步一顿,眼神复杂:
“你......来看二妹?”
“是,二公主已无大碍。”
源书晗温声应道,目光落在她紧握刀柄的手上:
“公主这是要去查案?”
塔尔娜抿了抿唇,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
“昨夜的事,我查过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乌恩和卓玛都是幌子。真正的下毒手法......是有人在阿茹娜常骑的马鞍上涂了毒粉,她上马时手臂擦过,毒就从伤口渗入。”
“公主查到了谁动过马鞍?”
“马夫说,前天下午有个中原装束的女子靠近过马厩,自称是来送药材的。但守门的卫兵没查到记录。”
说着,塔尔娜的手越握越紧:
“那个女子......是不是你安排的人?”
这个问题直接而尖锐。源书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
“公主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太巧了!”
塔尔娜低吼,眼中满是痛苦:
“你刚跟我提起狼神谷,二妹就中毒;祭司才看明白毒的种类,你的手里便有解药所需的药材;现在,又冒出个中原女子......你让我怎么信你?”
源书晗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忽然明白了:塔尔娜不是在质问,而是在求救。
她希望他能否认,希望能给她一个相信的理由。
但可惜,他不能完全否认。
“那个女子,确实与书晗有关。”
他轻声道,感受到塔尔娜身体瞬间僵硬:
“但她不是去下毒的,而是去......取证的。”
塔尔娜愣住:“取证?”
“公主可还记得,七皇女残部尚在草原上流窜。”
源书晗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
“这是那名女子从马鞍夹层中找到的,上面写着:‘月圆之夜,谷口相见’,落款是一个‘凤’字。”
塔尔娜接过纸条,手指颤抖:
“这......这是......”
“杜如月在草原的内应一直在暗中活动,他们知道书晗在调查狼神谷,所以想借二公主中毒之事一石三鸟:除掉二公主,陷害书晗,同时......阻止任何人接近狼神谷。”
源书晗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他们也在找传承,而且,他们比书晗更急。”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那名女子确实是魏青安排的暗卫,也确实找到了这张纸条。
但这纸条,本身就是源书晗让暗卫提前放进去的。
真话混着假话,才是最完美的谎言。
塔尔娜盯着纸条许久,终于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
“所以......你真的不是下毒的人?”
“书晗若要害二公主,何必救她?”
源书晗上前扶住她,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公主,这场局从书晗踏入草原那刻就开始了。下毒、构陷、离间......每一步都在把书晗往死路上逼。而书晗能活到现在,只因......”
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轻柔:
“只因为,公主还愿意给书晗一丝信任。”
塔尔娜抬起头,眼中雾气氤氲:这个骄傲的草原公主,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明知道眼前这人可能还在说谎,明知道这一切可能又是另一个局。
但她不会再去猜了。
“源书晗。”
她抓住他的衣襟,声音沙哑:
“如果你骗我......我会亲手杀了你。但在这之前......”
她踮起脚尖,带着咸涩的泪吻上他的唇。
源书晗闭上眼,回应了这个吻,心中却一片冰冷。
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一局。
用真相包裹谎言,用温情掩盖算计,用她的感情作为筹码———他,正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距离月圆之夜,只剩两天了。
那位藏在幕后的棋手,已经落下了下一子。
远处山巅,一只孤狼仰天长啸,声音穿透晨雾,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狼神谷的传承,终究要用血来开启。
而最终要用谁的血,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