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塔尔娜踏入营帐时,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
她没穿戎装,只套了件深色便袍,腰间却依旧佩着那柄红绸弯刀。
烛光下,她的表情绷得很紧,眼中满是审视。
“你最好真的有要紧事。”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
“母汗已经下令,明日要严查王庭每一个角落。若让人知道我这个时辰还在你帐中......”
“公主放心,魏青在外面守着。”
源书晗示意她坐下,斟了杯温热的马奶酒推过去。塔尔娜没接,只是盯着他:
“说吧,查到什么了?”
“下毒的人,不是冲二公主来的。”
源书晗缓缓道:
“是冲你。”
“我?”
塔尔娜瞳孔微缩。
“那枚青铜纽扣,那株七叶雪莲,那个‘中原女子’......所有线索都指向十五年前七皇女旧部。”
源书晗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公主可还记得,当年七皇女败走草原时,是谁射杀了她的副将?”
塔尔娜皱眉思索:
“是......是我舅母,哈特部族长的妹妹。”
“那就不奇怪了。”源书晗点头:
“那一箭射穿了副将的左肩,那人虽侥幸逃生,却落下终身残疾。而青铜纽扣上的龙涎香,正是当年七皇女赏赐给几位副将的特供香。”
他停顿片刻,让塔尔娜消化这些信息:
“此人隐忍十五年,如今回来复仇。但他不敢直接对可汗下手,便选择了你———当年射杀他之人的至亲。”
“所以阿茹娜中毒,是为了引我入局?”
“是调虎离山。”
源书晗纠正道:
“二公主中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查案和救治上。而此时若有人对你下手......”
“月圆之夜。”
塔尔娜突然接话,眼中闪过寒光:
“明日就是月圆之夜,按照草原传统,三位王族之女要齐聚白狼谷祭祀。那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见她开始思索,源书晗心中暗赞,塔尔娜果然一点就透:
“所以书晗请公主来,是想商议对策。明夜祭祀,公主务必小心。书晗已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但最关键的,还是公主自己要提高警惕。”
塔尔娜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为何要帮我到这一步?”
这个问题,源书晗早有准备。
“因为书晗答应过公主,不会伤害你的姐妹。”
他反握住她的手,态度诚挚:
“而且......若公主出事,草原必乱,大乾与草原的盟约也将破裂。于公于私,书晗都不能坐视。”
这话半真半假,却恰好戳中塔尔娜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她咬了咬唇,最终点头:
“好,我信你。明夜我会小心,但你也要......”
话没说完,帐外传来魏青压低的声音:
“少主,时间到了。”
塔尔娜松开手,深深看了源书晗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源书晗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一个故事,讲完了。
......
子时一刻,阿茹娜来时带着一身慵懒的酒气。
她斜倚在门框边,红唇微勾,琥珀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泛着猫一样的光泽:
“公子深夜相邀,是想继续白日未尽的谈话,还是......有别的打算?”
源书晗起身行礼:
“公主说笑了。书晗请公主来,是有要事相告。”
“哦?”
阿茹娜走进帐内,自顾自坐下,斟了杯酒:
“说来听听。”
“白狼祭司明日要带人进狼神谷布置祭祀事项。”
源书晗开门见山:“而那个人,就是给二公主下毒的凶手。”
闻言,阿茹娜举杯的手顿住了。
“公主中的七星海棠,需要七叶雪莲为引才能解毒。而原本在白狼祭司手中的那株雪莲,三日前却被此人要了过去,险些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机。”
顿了顿,源书晗继续道:
“此人以治疗狼斑症为名取得祭司信任,实则另有所图。”
闻言,阿茹娜慢慢放下酒杯,脸上慵懒的笑意渐渐褪去:
“你如何得知?”
“公主可知,这根七星草是从何处来的?”
阿茹娜瞥了一眼源书晗放在桌上的草药,回答道:
“王庭祭司的药圃?”
“是,也不是。”
源书晗翻转桌上的药草,露出根茎处的横截面:
“这确实是王庭祭司药圃里的七星草,但根茎处却有一道细微的刀痕———这是用特制薄刃斜切而入的采法,草原采药人从不会这样采七星草,因为操作不当便会伤及药性。”
“中原人的手法?”阿茹娜挑眉。
“更准确地说,是宫廷御医的手法。”
源书晗纠正道:
“十五年前,大乾太医院有位姓柳的御医,独创了一套‘斜切保鲜’的采药术,专门用于珍稀药材。此人后来因卷入七皇女案被贬,下落不明。”
阿茹娜坐直了身体:“你怀疑下毒者是这位柳御医?”
“怀疑,但不确定。”源书晗话锋一转: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能接触到祭司药圃、懂得宫廷采药术、又能精准下毒的人,必然精通医术药理。”
他看向阿茹娜:“二公主仔细想想,最近王庭里,可有新来的大夫?或者......自称懂医理的人?”
闻言,阿茹娜眼神闪烁:
“王庭的祭司在半月前确实为白狼祭司引荐过一个中原大夫,说是能缓解狼斑症。那人现在暂居祭司帐旁的石屋。”
“此人左肩是否有旧伤?”
“你怎么知道?”阿茹娜忍不住讶异道:
“祭司提过,那大夫配药时左手不太灵便,像是陈年箭伤。”
见情报得到了阿茹娜的证实,源书晗心中微凛———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但这反而让他不安。
太顺了,顺得像有人故意把线索摆在他面前。
“明日祭祀,此人会去吗?”
“王庭祭司说要带他进谷采药,就在祭祀之后。”阿茹娜眼中闪过锐光:
“公子是怀疑他?”
“书晗只是觉得,所有巧合凑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
“所以她给本公主下毒,一是为了测试你的医术和反应,二是为了转移视线,三是......为了能够进狼神谷?”
“公主明鉴。”
“好算计。”
阿茹娜站起身,在帐中踱步:
“但她漏算了一点——本公主最恨被人当棋子。”
她转身看向源书晗,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公子既然看穿了她的计划,想必已有对策?”
源书晗点头:“将计就计。让她以为一切顺利,在谷中露出真面目时,再收网擒拿。”
“需要本公主做什么?”
“明夜祭祀,公主照常参加。但进入白狼谷后,请务必紧跟祭司身边。”
说着,源书晗取出一枚小巧的银哨:
“若发现异常,吹响此哨,书晗安排的人会立刻行动。”
阿茹娜接过银哨,在指尖把玩:
“公子这是要本公主当诱饵?”
“是合作擒凶。”源书晗纠正道:
“此人狡猾多端,只有让她相信计划顺利,才会亲自现身。而能让她放松警惕的,只有三位公主都在场的‘完美时机’。”
阿茹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俯身,红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
“源书晗,你最好别骗我。否则......”
她没说完,但未尽之意已明。
第二个故事,也讲完了。
子时二刻,依格来得最迟。
少女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杏黄色的睡袍外匆匆披了件斗篷,发丝还有些凌乱。她揉着眼睛走进帐内,声音软糯:
“公子......这么晚叫我来,是药方出问题了吗?”
见到她这副娇憨的模样,源书晗心中一软,起身为她拢了拢斗篷:
“吵醒公主了,书晗抱歉。但确有要事,需要公主帮忙。”
听到“帮忙”二字,依格眼睛亮了起来:
“我能帮公子做什么?”
“明夜月圆,王庭祭司要带一位中原大夫进狼神谷采药。”
源书晗尽量让语气轻松些:
“书晗对谷中一些珍稀药材很感兴趣,想请公主帮忙说情,让书晗也能随行观摩。”
依格眨了眨眼:
“就这个?”
“还有......这位大夫给的药方,书晗总觉得有些古怪。公主明日若有机会,可否悄悄问问祭司,药方中‘血见愁’这味药的用量?”
依格接过书,认真看了会儿,小脸渐渐严肃:
“血见愁性烈,与七叶雪莲相冲......这个大夫,是不是不懂药理?”
“或许是不懂,或许......”
源书晗顿了顿:
“是故意的。”
闻言,依格猛地抬头:
“公子是说,她想害祭司奶奶?”
“书晗不敢妄断,所以需要公主帮忙查明。”
源书晗柔声道:
“但此事需暗中进行,不能打草惊蛇。明日祭祀时,公主只需装作好奇,随口一问即可。”
依格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而后,她将像是接下了什么重要的使命一般攥紧了小拳头。
烛光下,少女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睛亮如星辰。
源书晗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愧疚。
利用这样单纯的少女,他确实......够卑鄙的。
“公子?”
依格注意到他的走神,小声问道:
“你......是不是很担心?”
听见依格的关心,源书晗回过神,勉强笑了笑:
“是有些担心。谷中地形复杂,那位大夫又来历不明......”
“那我保护公子!”
依格语气认真的说道:
“我的武功虽然不比大姐二姐,但我熟悉狼神谷的路!小时候祭司奶奶常带我去采药,我知道好多隐蔽的小路!”
闻言,源书晗心中一动:“公主知道其他进谷的路?”
“嗯!除了正门,北边崖壁上还有一条密道,只有我和祭司奶奶知道。那里很隐蔽,连大姐二姐都不知道。”
这倒是个意外收获。
源书晗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木鸟笛递给依格:
“若明日谷中有变,公主不必管其他,立刻从密道离开,吹响这枚笛子,会有人接应你。”
依格没有接过笛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要一个人跑。我要和公子在一起。”
“公主......”
“我知道公子在做很重要的事。”
依格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
“虽然我不太懂那些阴谋算计,但我知道公子是好人。好人......不该一个人面对危险。”
烛光下,少女的眼神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明知危险却仍愿并肩的勇气。
他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句话:最锋利的刀,往往由最温柔的手递出。
依格握着的,又是否是刀?
源书晗的心里冷静了些:
“好。那明夜,请公主务必跟紧书晗。”
第三个故事,也完成了。
送走依格后,源书晗独坐帐中,看着案上三只空杯。
三个性格迥异的公主,三个版本的故事,却要引导向同一个结局———明夜,狼神谷中擒杀青鸢。
但这局棋,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源书晗起身走到帐边,望向夜空。
月亮已趋圆满,银辉洒在草原上,给万物镀上一层冷光。
而后,他闭上双眼,将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重新排列。
青铜纽扣、七叶雪莲、中原大夫、月圆之夜、狼神谷......
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每一个动机都合情合理。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青鸢若真是十五年前就潜伏的谋士,布局能力绝不止于此。她应该预料到他会查这些线索,应该预料到他会怀疑那位大夫,甚至应该预料到......他会设下埋伏。
源书晗突然起身,快步走到帐边:
“魏青!”
“少主,属下在。”
“我们安排的人手,有没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闻言,魏青一怔:“不可能,所有暗卫都是今夜才分批潜入,行动绝对隐秘。”
“不存在绝对的隐秘,我们的对手可是先皇女的残部啊......”
可源书晗只是踱着步在帐里走来走去,嘴里轻声呢喃着。
“那如果......对方早就知道我们会埋伏呢?”
“如果青鸢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看穿她的计划?”
“那我们的埋伏......”
“可能是她陷阱的一部分。”
源书晗走回案前,铺开狼神谷地图:
“明夜谷中,我们的人埋伏在这几处要道。但若青鸢的目标根本不是传承,而是......”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北崖密道的位置。
“......而是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如果青鸢早就知道密道的存在,如果她早就料到他会安排依格从密道撤离,如果她在密道中设下埋伏......
那么明夜进入狼神谷的所有人,都将成为瓮中之鳖。
“立刻调整部署。”
源书晗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起来,声音急促:
“第一,北崖密道外增派三倍人手,但不要靠近,埋伏在三百步外。第二,谷中的埋伏点撤出一半人,分散到外围警戒。第三......”
说到这,他顿了顿:
“让哈特部的人明晚不要靠近白狼谷,就说......就说发现七皇女残部踪迹,需要他们去追查。”
“是。”
魏青应声离开,源书晗则吹熄烛火在黑暗中躺下,却毫无睡意。
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夜可能出现的变数:青鸢提前发难、祭司突然倒戈、三位公主中有人出现意外、谷中另有埋伏......
每一个可能性,都需要对应的预案。
直到东方泛白,他才勉强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