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卫之音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张生妻《梦中歌》
他在冬天结束前辞掉了工作，说是要回到华北故乡。领导同事不解，但也不在意。他们对这个不起眼员工的认知仅限于：这呆伙计已经好几年没回趟家，并且从未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丝毫挂念父母熟络亲友的举动。他说话时舌头不打卷儿，听起来与本地人的塑普无甚分别，胃里同他们一样装满了肠粉米粉河粉，但看上去，也始终和那些梦想迁入户口的流民隔着道不分明的好些层。社会正连番报道他的故乡因为烂尾工程，金融丑闻和瘟疫深陷漩涡，导致大量人口出逃的消息，整个城市便池似的不堪。这时候回去，未免是从米箩跳到糠箩里，他不再年轻了，也从未听说有甚家产，还乡究竟图什么？
出火车站后，他在一幢开发商跑路已久的混凝土公寓落脚。楼体钢筋锈痕裸露，没来得及安玻璃装幕墙刷石漆，地基几乎长出树根，躲在城市碑林里的骷髅。他从旅行包中抽出帆布铺开，在飞砀的尘土中数了数行李：睡袋，充电宝，铝制锅铲，酒精炉，5L装纯净水，口罩包，压缩饼干，辞职时单位权当年终奖发的腊肉，最后掏出来的是本旧得与地上尘土无异的书——《诗经奇谭集》。
他回忆起那本书是在几周前，那天傍晚，一对男女照例被安排同处。下午茶后相亲中介假作识趣离开，把时间留给两位枯偶。几小时后，他决意离开那南方城市。市声气候一样滋润，即使初冬时节也足够聒噪。各个流派的广场舞，同时密布着卖孔明灯的商贩，灯分橙蓝，形色各异。行人匆忙走过，偶尔为天上光点稍驻足又离开。
两人坐在面向江岸的长椅边，显得有些异类，幸好天气冷得不太过分。他想表示得从容点，嘴角略微往上扬。他注意到她挎着和身材完全不符的坤包，用细铁链夸张地装饰着，里面像是装了许多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说话的时候，呵出白气来在所难免。他们像火电厂的两只烟筒，排放很多无关的话，家中长辈们如何寒暄偏心，职场如何繁琐烦劳。爱情的话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她直截了当提到另一个人，一个最近和她来往颇多的男人。至于如何提起，他已经记不清。她给予那人很高评价。他问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有点胖，小时还蛮可爱的，五官长得好。给你看他小时候照片——他朋友很多，人也聪明——这是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好时髦啊——原来他们家——后来——她翻出照片给他看，询问他的意见。照片上的胖男孩无甚特别，顶多白净了点。至少在他看来，小时候的胖子也照样臃肿。为了不扫兴，他没做正面回答。从侧脸看过去，她的面孔异常锐利，为相亲黏上的假睫毛了无踪迹，只是两颊稍稍下垂。
那我呢。他忽然插话。谁？她转过头来，二十几岁末尾的脸上还留着婴儿肥。你对我是怎么看的呢。说完这句话，他感到为今晚准备的一切伪装和轻蔑尽数流产了，只能把头偏过去，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别的某人说的。噗嗤，呵哈哈哈，原来你不是为了完成家里人的任务才来的呀，什么？真不是啊？你该不会每一回相亲都指望着靠这个找到真爱吧，别急着解释嘛，现在像你这么天真的，呃，换个说法吧，纯情的男人可少见啦，那你继续加油哦，祝你成功，希望你找到适合自己的另一半哈。嗳，盯着我干什么嘛，你是不是有点生气啦？你问我在笑什么，就是想到了初中时候班上的那些肥宅，也是像你这么呆头呆脑，闺蜜私下谈闲时都说他们是不是智力有缺陷，啊抱歉，不是在说你，只是你看起来…样子有点太老实，太钝了，你刚说你游戏也不玩，酒你不喝，个人信息上也不像有什么财产。你说什么？始终是为了追求灵魂？如果最美好的爱不存在，你就追求不存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你是不是在想，整天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以为装深沉装文艺就能追到女人了？不行啊，我也是过来人的身份劝你，见你第一面就想说，你的发型和衣品都有点土，这么吊儿郎当的很难有人看上你的。要是没有爱情就一辈子单身？得了吧，你家里人能同意么，现在话说这么绝，过了二十年不会还漫天要彩礼吧。
那天他回宿舍躺进被炉里时，开始无法克制地回想这些对话，这些话音只是虚掩着他的口鼻，他却主动地拒绝呼吸，似乎声音变作无色有味的气体，吸入一点就会中毒。他只有在快憋得昏过去时才探出头来透口长气。不过后来，随着夜幕的流逝，窒息的感觉却越来越微弱。窗帘已经透出亮银色，剩下的睡眠时间，只能在对打工迟到扣钱的恐惧中度过了。他把手机闹钟的时针往后调了两格。他总是睡得很浅，以至于十分钟后他被一则微信好友申请传来的震动声惊醒时，还以为自己调错了分针时针。
头像是两排闪烁的灯影，
看上去似乎是堤的两岸，但比他所在的南方的江堤狭窄得多
我是 卫风（红色的标识，性别女）
暱称：卫风
微信号：（略）
地区：（在这一栏，他发现这是自己的同乡）
不该是同事，那么是久未露面的朋友吗，也许是很久以前聚餐上的哪位远亲，或者干脆是广告推销，他已困乏得无力去想，他并不认识姓卫的女人，说到底从暱称推断真名也显得可笑。
你已添加了 卫风 ，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晚上好呀！亚热带的天气还习惯吗？
你大概把我忘了，也许还隐约记得。
如果告诉你我是谁，你大概也不会信我说的话。可我还是决定坦白。我生前是你的恋人，现在则变成了你故乡这座城市的化身，也就是这座撑在平原，在你绝望地去南国闯荡之前，听你讲了十九年又五个月悄悄话的北方城市——以太体，灵体，异时空同位体，怎么称呼我都无所谓。给你发消息时的感觉很奇妙，因为如今的我并非实在，感觉我正抬动这座城市枯瘦的梧桐枝，蘸了些黯淡的黄河水，在脱落的墙皮上为你写信。冬末的阴云积得好厚，我希望用它们模仿出圆滑的语调，那一定会很可爱，但我始终太笨了，话说得歪歪扭扭，请你原谅，并将就着读完这些文字。
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能请你回到故乡，完成某个我们共同的愿望。为了这样的目的，我会先帮助你将我回忆起来。
我们初次相见是在什么时候呢？连我也有些记不清了，与城市“相融”后，记忆也变得沉滞许多——但一定是高中时的一个傍晚，白日枯燥的课程结束，更漫长的晚自习行将来临——那样的氛围我再熟悉不过。出生在这样的省份，我们注定只能在工业粉尘的怀抱中于40分钟内完成跑操、进餐、值日打扫等一系列事项，推搡着的人潮像团块状的霾，让我不得不驼着背小步小步地挪动，却不知要挪去何处。跑操后校服的布料湿乎乎地黏在脊背上，那沉重的深色包裹住我，我渐渐感到无法呼吸。空空如也的脑内充斥着盛夏滚烫的水汽，耳中满是温水烧开的沸腾声。
让我彻底想要逃离的，是忽如其来的暴雨。
白茫茫的闪电撕裂空气，学生如同四散的鱼群，顺着风势朝四面八方游去。我在积水中狂奔着，苍白的电光映亮一幢建筑，像受到奇怪的指引似的，我竟顺势将门砰地推开了。
这是校内少有足音的地方，从前这栋三层筒子楼被称作职工宿舍，后来建了新的公寓，于是被改造为图书馆，而平素朝五晚十的我们又怎可能有消受“图书”的闲暇呢，它渐渐地萎缩到只有一间阅览室偶尔开放的模样，而阅览室里摆放的书本，在我印象里也左不过是些开学时要领的教材罢了。可是那个傍晚，在躲雨的房间我却看到了其他的书，也看到了房间里仅剩的你。
“你也是来看书的吗？还是只是来避雨的？”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时，你从书堆中抬起头来问我，门外的雨势不减。
我从书架上缩回手,简直不好意思说只是来避雨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头晕目眩地在排排书架里徜徉很久：我极度诧异于那些本应是备用教材的空间里，堆满了我见或未见过的文史哲册子，薄的刊物《钟山》《花城》《炎黄春秋》《前沿》《东方》《飞天》《滇池》《西湖》《牡丹》《作品与争鸣》，厚的书籍《声之善恶》《浮出历史地表》《隐形书写》《灰阑中的叙述》《四书通鉴集注》…在这些纸张构筑的空间里，作为文科生的我竟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在它们似乎与语文课历史课上那些除了赫赫威名不再有任何价值的名字无关（我脑海里浮现出汪曾祺沈从文的脸孔），又和学校旁兼卖文具的书店摆放的畅销书无涉（这里不会有马尔克斯和东野圭吾的位置）。简直像是冰川消融后兀然在我面前呈现的海域。然而，在平复了惊诧的心情后，我似乎寻得了这些书本的共通规律。
1. 无论书籍或杂志均为本土作者创作。找不到一本外国书。
2. 杂志里都是叙事性的小说，而书籍都是论着。
我不无得意地将这个发现告诉了你，并向你询问，这么多一看就不像是校领导们会同意采购的书，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些基本都是我的书。” 你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从书堆中挪出，将身体的重量全数依靠在书架上，身后的架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轰然倒下。在它倾倒的前一秒，你站直了身子，开玩笑似的抽出一本书放在我的脑袋上，“还有，你总结的第二条是错的，你瞧，这本《诗经奇谭集》就是属于‘叙事性的小说’。”
“都是你的书？！你是这儿的学生吧？我看你跟我一样穿着校服，你是不是教职工子弟，有特权在这存东西，还能逃掉晚自习在这看书又不用担心挨骂，真羡慕啊。你是高几的？”
“哈哈，我爸妈可不是老师来着，倒不如说，就是因为他们不看书，所以也容忍不了我的屋子里出现任何教材辅导考卷以外的书——我也忍不了啊，所以就跟松鼠存过冬粮食似的隔段时间就搬来点，反正这里几乎没人来，我心里天天惦记它们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要用这些书——最主要的就是刚才那给你那本，完成一件想实现的愿望…唉，个人信息可以让我保密吗，也麻烦你帮我保密这些书刊杂志吧，作为报答，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看书都行。”
“你刚才说‘想实现的愿望’是指什么？”
你没再回答。
迷迷糊糊地，等反应过来时，我们就已经面对面坐在阅览室，成为翘课的共犯了。狭小的空间中散发着雨水和木头的气息。我几乎怀疑那房间是传说志异中的妖怪，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叛逆的快乐。灯棒闪烁着，我们便恍若溶解在光线中一般，变成亦幻亦真的固液共存态。我眨了眨眼，那无定型的身影在我面前定格，重新凝聚成具有实体的你。这就是我们的初见。
不早了，愿你好梦，我会再发消息给你，期待你的回应。
在第二天看完这一系列长消息的三小时内，他意识到如下几件事情，首先是他并非身处梦境或者某人虚构的文本中，因为起晚而迟到让他收获了二百块的罚金，外加一顿臭骂。其次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故乡“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前是那么爱看书并且藏书颇丰。年少时他曾经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带着权力、财产哪怕挚友和爱人同故乡见面，它想必会很乐意瞧得起自己，它与他的关系也许就会冰释。而如今他孑然一身，在这个世上活了25年，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他早已习惯了自我怜悯，无时无刻不在命运带来的晕眩之中，或者说，在由脆嫩的步伐转向泥泞的步伐带来的绝望之中。在绝望时他总想偶遇陌生。甭管男女，无产，权贵，产生自己是中产的幻觉的无产，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的香港的，东跑的西逛的，连云港的西藏的，概因绝望是常态，而陌生不是——这便是他意识到的第三件事：尽管他对这个昨夜才同他联系的陌生女人没有任何印象，但对方仍用难以应答的倾述，神秘地召唤并邀请了他。
亲爱的郑卫女士，早上好。
请允许我用这个名字呼唤你，第一个字是我们的故乡的简称，第二个字是你账号的暱称。这当然不是你的真名，但它更像一个真的人名，这样在聊天时我会感觉对面是曾与我交往的真人，而不是风一样不可捉摸的灵体了，哈哈。希望这个玩笑不会让你生气。
可是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你也许是搞错了很多信息。我没有看书的爱好，也没有藏书的经历，更没有曾为了看闲书而翘掉任何一节课的勇气。我不知道你即便香消玉殒也要寻找曾经的恋人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说实在的，我很羡慕那家伙，羡慕到看完你的信息几乎想删除你，但你描绘的那些关于故乡和青春期的元素，又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如果你注意到我写的话押韵上的刻意，那是因为我希望把它说得更俏皮，尽管肚里没有一点墨水的我缺乏引用书本上东西的能力，但我只是用这些修辞掩饰莫大的悲哀而已。
事已至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却又不想断了和你的联系，也许谈谈完全没有诗意的青春话题能唤起我们的共同记忆，是不是？
我干嘛对这囟球娘们态度这么好，她要找的是会跟她说上面那些话的人，而不是我。他想。于是放弃了押韵，随意发泄起来。
我想要你见识的是我们同代人的青春，我明白你似乎有自己的爱恨要背负，但爱恨和苦闷是不一样的，身在华北故乡的多数人连等待和反抗的机会都没，只有无边苦闷。我想不起来自己的青春哪有这些愿望，大家只是沉溺在一种浩大瑰丽的意淫之中，比如说几个男生各偷家里几百块钱准备逃学去南方城市玩乐顺便打工，然后被家校双方在火车站截住并劝退处分，比如说一个二百来斤的女生认定自己能考上复旦并通过选秀签约sm，然而只是在日记里美化自己一塌糊涂的成绩与身段。这些不是魔幻而是日常，还有无尽的地沟油炸货和廉价奶茶摊位，城中村简陋得摇摇欲坠的补习班，喝完汽水要不断憋屁的晚自习，各人只顾笔下练习册的班会，因为值日分工的争执，月考期中期末成绩单后的嫉妒炫耀与悲哀，因为各种拟真测验拉开课桌时刺耳的嗡嗡声，没有一见钟情，没有学生会，没有社团。当然，校园霸凌是有的，完全与国外那种肌肉男针对书呆子群体的不同，每个人都可能是施害者，也可能是受害者，通过精神肉体的互相迫害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源于阶级，源于性别，源于性格，源于本能。我开始不信只有我的青春不被爱情友情亲情而是被你描述的那场暴雨一样黏腻的东西充斥，后来到了发达的亚热带才知道，世界是参差的，而参差未必就是幸福的本源。
真高兴你能回应我，即便心里窝着一团火焰。在你看来我很可能只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患者，住在床铺干净或不那么干净的精神病院，出于发癫妄想或者排遣孤独的需要，才偶然地同你联系上了。我理解平常人都会这样想，也不打算争辩什么，但至少请你相信，现在的我不是不能唤起，而是不愿唤起你的记忆。
因为我本也已经没有资格求你做什么事了。
即便已经化为灵体，我也同现在的你一样，渴望从未有过的年轻，我继承了这片土地的记忆，它在被叫做青春期的时代里，投身煤机厂棉纺厂的流水线，或打磨或解体或粉碎，总之不复存在，变成了千千万万个属于轻重工业的血液，再从京广和陇海铁路，以及在我的身体纹下大型编组站的条条鞭痕运输出去，这些鞭痕混同着空港的噪音几乎肢解了我，干净利落地。
你就没考虑过学习一下我在的这个地方，当个网红城市吗，那样岂不轻松点？
他几乎是戏谑地问道。
人只能成为自己故乡的灵体，这是从前的你告诉我的事，你忘了，但这并不是你的错。还有，拿你打工的那座城市来说吧，走进网红城市本身就是一种伤感了。在五一广场和茶颜悦色之前，在九龙仓和文和友之前，在万家丽和佳兆业之前，在芙蓉兴盛和蔚然锦和之前。这件事透露出一种无奈，那里的灵体是个怪物，开着口子等待着人们进去。人们进去购物，逛，观光，吃东西，看电影，上厕所，乘坐交通工具，运动，约会，排泄。人们出来时普遍都“认为自己是”满足的，这就已经很伤感了。而人们几乎从不伤感。这就更加浓了伤感。尽管华北是败北的北，已经不适合亲友同栖，但我还是特别绝望地坚信：总还是有人愿意独自在北国冷硬的石矢铁橛中沉沦沉醉沉汒的，总有人愿意独自走进。
好吧。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但我们的家乡，也就是你变成的灵体又是什么鬼样子了？它值得我们走进吗？诗经郑卫两风有载，工业霾城无甚可表。整个春天潮中透燥，从嗓子眼到鼻腔痒中带疼，是风沙蠓虫的交响。早些年下过棉絮雪，大片大片的仙子来赴舞会，等着鼻炎贸然闯进。春夏晴天很脏很砀，雨后则无色无味。可能空气更差，好比摆凉的乳制品，带着鼻涕的黏和咸。雨一停，风扇立马得开。这座城市没有一个瞬间属于青年，它不像是从现象里传来，倒像从单位和家属院之外的维度被剪辑进来的。
这样就荡摆到秋天，如果它没用冷雨和猛然落叶来签到，最好在冬凉夏暖的房间午睡，傍晚时醒来一层油汗，窗外人们的细语，和风吹行道树的声音，漫地白杨燃起离心的大水，透着这个时空的安静、空旷，和沧海一声哈的飘泊，冬天又是伴随遍地停产停工令及开张的清真馆子五金舖子及约五到六趴的经济增长率开始的。如今，再也不会有人怀疑自己看到过雪，下雪天却越来越少了。故乡自己难道不明白吗？——它的天空一年三季在混沌的霾里，只有这时会因为冬风和北风向平原探探头，然后飞升。
从我记事起，已经有好几年，它带着一种沉静的伤感，伸出锈铁和枯枝迎接这个轮回∶那个曾经为回旋与盘亘造势的宝地，如今生吞下了很多片掺着城中村的荒漠，已经沙哑，已经无法再和大家一起，热泪盈眶，如今你用愿望向我发出召唤，大概无非是想将我吞噬，很遗憾，我已经被吞噬了，在不同的时空中。
可是，可是啊…至少你对家乡还留存着这样鲜明的印象…这说明你没有完全地受到吞噬，对不起，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事实上，所有华北人的故乡都是如此的相似，它们被倚靠，被期待，被施法，被攫取，被移植，最终再被杀死，又被加工，诸如此类。顺着既定的轨迹活下去，等待着一眼能望到底的绝望逐步拉满。
回首前尘，我不曾爱过一朵飘过太行山的白云，不曾爱过一颗坠入黄河岸的星辰，甚至不曾爱过一户衔枝筑巢，依我为家的流民。我乐得随性，懦弱又孤单。记得前几年的那场洪水吗？有个醉汉蜷伏在脚边问我，为什么这里人这么多，我却显得这么萧条？我正要说话，却见醉汉嚎叫一声，扶着路边的隔离栏呕吐不止，又噗通栽进窨井盖里，打着转儿消逝在夜色之中。留下的只有积水上浊臭的痕迹。我无可奈何，唯有报之以沉默。多年以来，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我一度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可是面对他人索取的死亡，我还做不到不肯解囊的自私。
事到如今，就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少女了。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想着要囫囵地为了整个苟延残喘的华北而拼命呼吸，创造丰饶的烟尘和悲怆的生机：我们的确肩负着这样的责任而生。我只能用你已经忘却的、我们共同的愿望告诉自己，如果成为灵体后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活，那样同荒野无异。
但我甚至不怕荒野，那位大拆大建如今已经蹲了大狱的官员，为我们的故乡留下数不清的荒野，它们有的死去，有的一息尚存，只剩下空壳，黢黑的建筑作里，皲裂的路面作表，植物爬得到处都是。你见了或许会皱眉，可这些表象的背后未必是腐败，只有那些正能量的宠儿才会在意我们装饰得是否繁荣和整洁。其实都是一样的，生了疮也是活，留了疤也是活，殖了卵也是活，怎么样都能活。大家同为有灵的生命，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呢。
真希望你能快些回忆起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没再应答。
第二次交际，同样不是由他自主的。客户踅到餐桌旁，对正在埋头扒饭的他说了些什么，神神秘秘、刻意压低的语气让他霎时没了吃饭的兴味。在夜晚的会所包间里，他又一次地被女人炫耀起了感情生活。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等果盘。洗脚妹说起恋爱，说得最多的是不想回来只想出去。她的初恋男友个子不高，和不到一米六的她刚相称。过年前夕一派喜气洋洋，我带他去见父母，路上向他说着未来岳父岳母对他将怎样的关心爱护。那天真是冷啊，说的话叮叮当掉在地上又弹起，到他的耳边已经很弱了。后来我没再见过他…后来我家里让他赔了两千八…她说话有些慢，他想，过往的记忆像倒出来的胶水，胶水流着，影像和话音在胶水里淌过，看着清晰历历在目，如果真用手去碰，指定会沾上满手黏稠，反倒让人不知所措了。他沉默地回忆郑卫的那些长信，客户在旁只顾一首接一首地唱，没人知道我们去哪，你要寂寞就来参加，洗脚妹说，调好高喔，要不帮您切歌吧，又开始唱下一站天后，散装粤语，面上有種顧昐自豪。最后他感到洗脚妹与客户的歌声也像胶水黏连。仍然彷似白活一場，就当我们只是去送葬。
我们的命运有时交叠有时又平行，我在家里有多么压抑，在学校就有多么乖戾。和你昂首阔步地扫荡了小卖铺，揣着黄金叶和薄荷烟躲避教导主任的那天，父母生意失败又搬了一次，铁道沿线水泥巷，七八家人住在一排平房里，各家间隔了堵薄矮墙，像长方形装饼干的塑料盒；和你逃掉体育课、溜进空教室又拆了包薯片和漫画单行本的那天，邻居请我来教他家上小学的儿子功课，那孩子见父母走了，满桌子爬上爬下，把本子和笔丢得到处都是。我很有耐心地给他读题，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草稿本，打算画图给他说明。那孩子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忽然说：“我爸说你家欠了很多钱。”我愣了一下，又继续说：“你还没有学过方程吧？”那孩子又讲：“我妈妈说你们走在街上，随便遇见个熟人就是债主！”我说：“你就当这笼子里的动物全是兔子……”；你抽走了我手中作者佚名的小说《诗经奇谭集》的那天。我接触了你对故乡不可思议的执念。
“这么说，其实你不爱读书，只是想用它达成目的？”
“对不起…我怕你知道真相后就不理我了。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后转校才搬来这里。那时候我就是个挂鼻涕的小孩，背着个小书包，上学放学都是自己，走路时老低着头，看不出开心还是难过。可我有天注意到，经过路旁的水坑时，它总是泛起一阵波纹，或者落叶也总是在我身边划过一道可爱的弧度，让它落在我行走的路线上，某个黄昏，在一片雾霭的怀抱里，我终于爱上了故乡。简直像有精心的编排，太阳本来要静悄悄地沉没了，可它却忽然对我粲然一笑，我明白我无法从故乡逃脱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将故乡看作有灵的生命体，成天跟它做永远没有回应的交流。”
我好羡慕你，你天天放假还没有作业。——留于碧沙岗公园
土豆泥，是洗不干净的泥！
水煮鱼，是淹死水里的鱼！——留于解放路与丰产路交叉路口
数学月测考了61分，好惊险呐！——留于龙子湖岸行人步道
今天做了个决定，长大了就去北极，把自己冻起来。不怕感冒。——留于浮戏山溶洞
我梦见你了！你可坏了，让我站在你的城墙墩上。我才不要，你的鼻梁太高了，会把我摔死的。——留于商代古城墙
这周弄丢了三块橡皮，希望妈妈不要把我卖掉。——留于人民路小学侧门文具店
你说，你发出的电波很小，你孤独的时刻很多。你有时向故乡发问，有时说丧气话，你用你疯狂增长中的阅历，去解释目力所及的所有事物，难免有迷茫和困扰，你就把心思记录下来，交到故乡这里。你比世上所有的醉汉还愚钝，那些本来可以成为对人的爱的东西，全让你打了水漂。但你的爱似乎又比对人的爱更博大，因为故乡永远不会去回报你的爱，这样的行为像殉道。
直到有一天，你仿佛殉道者收到神秘的感召似的，在行将倒闭的北环旧货市场鬼使神差地买下了那本书，才终于确定了你的宏愿——用那本书中提及的方法逃离人世扰攘，同故乡融为一体。
至于实现愿望的代价，谁搭理那种呼腾事儿啊，你说。
我们的往来更密切了。准确说来，是我喜欢如你一般的人，仿佛永远有着述说和实践自己愿望的勇气，多么美好啊，单是那份坦然，就已经远胜过保守的阴暗者们——他们伴随着我记事的整个历程，直到我留心父母说话，才慢慢地知道那是因为家里已经把能藉的人借了个遍，当中有很多人同情我们的境遇，但更多的当然是渐渐少有来往了。人情是块沉甸甸的石头，我心想父母其实已经很辛苦了，可他们并没有撑着不显露出来给我看，每一次的冷暴力都让我矛盾不堪，是该体谅他们，还是光想着自己。
父亲离家出走的那时我刚下晚自习，我看见他一个人抱着纸箱站在门外，腰里别着钥匙——母亲加班去了，大概晚上不回家。父亲一看见我，便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纸箱的盖子。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近前，边和父亲说话，边拿眼偷瞄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办公桌上的小物件，以前我去父亲上班的地方见过的，摆在办公桌上显得精致小巧。现在它们旧了，像被剪碎的抹布。我头脑里嗡地响了一下，没跟父亲说话就回了房间。半夜起来喝水，父母的卧室里并没动静，也许父亲只是被磨损了，折旧了。我想。
父亲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之后，母亲一天要打两份工，多的时候三份，但她回来还是会说话，会做家务，不像一个被劳务磨得筋疲力竭的人。我不知道她单薄的身躯在哪儿能撑下那么多供她抱怨的汉字，又或者从哪儿弄来满满当当的精力，燃烧然后发动口轮匝肌内的引擎。她说话夹杂的腔调像另一门语言。我很难直述下来。但有句话总还记得的：你咋还呆在这？
这句话可以适用于许多场合。有时我吃饭掉了一粒米，落地上或者沙发上。我在犯罪。她瞪我，一个女孩子怎么没吃相？我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家里到处是导火索。她擦地我过去帮忙。她不让我插手，说，我每天工作很累，你行行好，别添麻烦了。
于是我走回房间。她喊，你看着点走，脚下都是印。我只能躲进被窝，棉絮是安全的，能抵挡一部分声音。她不敲门就进屋，你干啥呢？我不能说我在躲着。实际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她掀开被窝，光照得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可是声音我是听得见的。她急躁地说，你还不看书？书桌离得不远，就在床边上。我拿过书。她说，你躺床上看书？于是我下床，坐在椅子上。她凑近来，说，这书没有题目。你看的什么书？于是我换了一本，数学，单元后面的习题有的写满了，她说，红的太多了。我不说话，她却抢走书，翻了起来，一页一页，红色的斜杠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满页写着失败。她说，你咋还呆在这？
更多时候集中在要钱。学校要收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一月一交，所以要得勤。她会问一个问题，我绝对答不上来的问题。她说，你怎么不去挣？我不知道。
她说，你能学出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就不该呆在这里。
变为灵体的想法，在只属于我回忆河道里翻过来腾过去，川流不息。然后有一天，肯定有这一天。它变得像黄河决堤般猛烈，往岸后的土地恣意流泻。我疯狂地幻想这种可能，倘若没有与你的交集，也许我不会做出这种谁都觉得荒唐的决定。
高中最后一年，我消失在你的生活，也消失在你的记忆中。那个夏天你打算着要和我狂欢，大玩特玩一场吧？可是那时候，关于以后的命途，我已经不能左右。我本该早点向你表露内心。灵体不能写字，或者说，根本没有灵体——当然了，这才是科学。科学只论正误，不论感情，跟价值这事一样，我都不喜欢。你对故乡，对这座城市说了整整十数年的心里话，它内心的波澜即使无人知晓也依然存在。它们尽数刻印在我的心头，现在，你窗外的喜鹊们叽叽喳喳，也许也是为了某人才一展歌喉，没准呢？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和你联系的机会，原因很容易就能猜到，我想守护我们从未有过的青春中的一些幻想，并且告诉你，那都是真的。
他是被喜鹊的叫声吵醒的。看完她新发来的微信后，他几乎是翻滚着下床。《诗经奇谭集》。他要从记忆的深渠将那本书打捞上来，他感到冬日还没有完全褪去，但夏日即将很盛大。他的牙齿在打颤，浑身的关节喀哒作响。那本小说放在哪里了？是腌制在某一层衣柜里，还是长眠于某一只纸箱中？既然世界已经足够干枯，那么小说是否可以作为引燃它的导火索呢？
这是他第一次不想让故乡以外的生命失望。
中原文艺出版社出版
郑州市二七区航海路⚪产业园⚪号楼7层 450052
字数
910千字 880毫米*1230毫米 1/34
5.5印张
1995年2月第一版
1995年5月第二次印刷
当他拿这部小说褪色的、印刷着卫河堤岸风景照的封面同她的微信头像比对时，不禁笑出声来，心中忽然产生了抵达真相而非久远的恋情回归的奇异快感。当他找到了那篇《瞻彼淇奥》小说末尾附加的注释表时，他几乎是用指甲挖着每一行字在看：
編者註：閱畢本篇的讀者想必可以再次確證，本書不僅是一部與《詩經》這一典籍相關聯的志怪小說集，也是通過民俗學、文藝學方法達成認主、神物、卜筮、幻形、法器以至通靈等諸多秘術的奇門考辨，個中殘葉於燕趙與中原多有流傳，其中通靈一法尤其值得重墨，目下市面流行所謂五禽戲、鶴翔樁、易筋經乃至衛星鍋養生儀，都可說弗如本篇功法遠甚。在您編書的過程中，油墨鉛字之秘儀排布，可將生命之氣變作靈體，記憶之氣化為存在，將時間延續成被指向的具有意義的空間，它需要方家有相當的文學熱望，按照如下表章開具的方劑
伐檀類
由庚類
欸乃類
《當代》《十月》《作品與爭鳴》《紅岩》《綠風》《萬松浦》《黃河》《芙蓉》《芳草》《花城》《紅豆》《詩林》《參花》《海燕》《草原》《鹿鳴》《鐘山》《雨花》《山花》《南風》《長城》《莽原》《星火》《滇池》《天涯》《西湖》《朔方》《飛天》《炎黃春秋》…
《從禮儀化到世俗化》《詩經、訓詁與史學》《詩經之經義與文學述論》《詩經周南、召南發微》《草木有本心：詩經植物札記》《詩經文學闡釋史》《毛詩重言通釋》《韓詩外傳研究》《左傳引詩賦詩之詩教研究》《國風集說》《詩經述聞》…
No Dogs and Not Many Chinese: Treaty Port
Life in China、The Text of the Chin Ping Mei『內陸アジアの自然と文化』『倭人の国から大和朝廷へ』LE MONDE CHINOIS《История и традиции народ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Китая》…
（下略）
進行數載充分研鍊後，再用小說中提及的道術將其內化，對文章展開情節上的續寫，若心弦未染，神聚元陽，即可將諸方群落的精魄攏聚，就達靈體飛升的境界，成為寫作者故鄉的化身。
當然，西諺有云，If you take credit for the rain,expect blame
for the drought. 至人似列御寇，也須向關尹子頷首三年才得功夫，本書所授方法不可能毫無代價：譬如，若有情侶夫婦或愛人同士讀完此篇，生出雙雙飛升的想法，很遺憾地知會您，文章中提供的方法僅供其中一人使用一次，而相應的代價就是
“让爱人彻底忘掉自己。”他读出声来。
——各位旅客朋友大家好，欢迎乘坐本次列车，长沙车务段乘务组全体工作人员为您提供全方位自助式服务
嗳，你说，那书出版的年代是什么样的呢。当时的读者，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这些自渡于下海潮之外的奇文呢。
不清楚啊，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吧？但是我想，或许和本世纪初的些微氛围相近也说不准呢。蓝色钴玻璃，黯淡脱色石米材质，窗框下还有些暗褐色痕迹，红油漆木头窗，建筑表面长条竖瓷砖，石英砂外墙与木窗格，楼梯每级台阶边缘有两道金属防滑杠，楼顶外面意义不明的各类圆环，半圆环图腾状的标志物，飞碟状储水高塔，老烟囱，烟火和计算机数据盛开，高饱和色相雀跃，像素颗粒被荧屏细化再细化。磁带机杂合理疗仪、卫星锅和虚妄的勇气。有人指着墙上挂历，教我读“二〇〇三年”，羊年，时日低矮而天下羊白，电视上看起来像活在冬天的人穿厚衣服厚口罩在下救护车，长者对他们表示热烈的竹霍。虽然在家里，早春也干燥。我害怕三叶草，那三片叶子分别是两只眼睛和嘴巴。守灵回来的路上，有个陌生人问我多大了，我说4岁，比了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那时没有这么鲜亮，精神暧昧，雾气重重，电梯持续下行，但没有彻底堕落，一切也还并不恐怖。
——前方到站，岳阳站
还是回到我们的故乡吧，仍旧是不知终日梦为鱼，无人在乎它的心境。我幻听的次数越发多起来，以前听吉它是去做一只开不了口的猫→去做一直开不了口的梦，现在听笛声是难寻杯中苦香茗→南寻北走故乡暝。农业根本赚不到钱，它却唯恐影响了收成。那个消失的醉汉并不企盼我的答案，只一发问便离去了。春天的时候沙尘暴热情地询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它哈哈大笑，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北方。现在我只能每天活在一种安定的痛苦当中，忍受着不慌不忙的绝望。我开始诘问自己，当初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化为城市的灵体，是为了给别的生命遮风挡雨，还是给自己提供一个永生不灭的视野？我接续和埋葬了如许众多的生命，是在向往创造更多的公民，还是追求延续这代代底层互害的惯性？我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队，彩票似的飘过来，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潜伏在不太热闹的深夜，挣扎撕扯着自己。那些面容简直像面团，被揉成合适的形状，一副从没做过麦子的嘴脸。我一面笑闹欢呼着，一面木讷沉默着；正如我一面生活着，一面在死去。
——前方到站，武昌站
以前，大人们总说我是缺少表情的孩子，我好像一页无法染色的白纸，就算明白创作者渴望呈现什么颜色，也维持着空无一物的朴素。不过，和你交谈时，我的表情却精彩极了。就仿佛假装成人类的珍稀物种，因为我们总能接收到对方孤独的悄悄话。
“所以，既然你只是单纯对那本书感兴趣，你试过按照书上给出的方法，续写那篇带点恐怖又逼近现实的奇幻小说吗?那种东西应该叫怪谈或者都市传说，但我讨厌那些叫法，太滥俗了。”
正是因为试过，所以才知道自己完全做不来。我故作轻松地说道。但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到此时我的神情一定似哭非笑滑稽至极，也许正是性格带来的惩罚，我很难控制情绪。或者说越是自我调节，我的心理状态反而变得越发糟糕。我感觉每一条街道的声音都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和我没有半点干系。我只想静静地躺在平原上漂流，直到意识归于虚无。
——前方到站，孝感站
想要消逝在世界上的想法，如果说出口，肯定是会遭到很多人唾弃的。我好害怕，害怕你会是其中之一。但是，像是小动物的本能一般，我的双唇一张一合，边可耻地哭着，边将这些话一股脑吐了出来。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不明白你听了多少，理解多少。孤独的电波告诉我，我们是相似的，所以可以被彼此吸引。
“你是读过了这本书里《卫风·瞻彼淇奥》这篇故事，没错吧?那它的后续剧情。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已经写完了吧。”我一把抢过你膝盖上的书，将那写满癫狂谵妄的本子抱在怀里。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河伯与洛妃的生活还保持着它原有的样子。人们如此喜爱洪水，依赖闪电，每个家庭甚至给不同的灾厄起了名字，将其当成一员。住在广袤桃林正中的夸父靠冬眠时每日的晨勃帮土地爷招徕女客。祝融瞭望森林火灾时会因烟色妩媚的眼神而兴奋到心肌梗塞。阎罗王同时也是星相学家，每周去一次观星台。仙子们纷纷由紫泉阁涌到兜率宫，争相往下塞着自己的玉露琼浆珍馐美味，希望阎罗王能够网开一面……
探险家悄悄起身，倚在墙沿上观望千疮百孔的大地。他知道所有的神明都在肆意挥霍自己任性的笑声，而在另一边的人世，风急雨骤的秋夜正狂暴地持续着。在那里，任何人除非舍弃情感修炼成仙，否则再也不会有彼此邂逅的命运。即便如此，冒险家还是坚定地迈步，向不久就被吞噬殆尽的爱情和故乡走去。”
——前方到站，信阳站
你不对我续写这个故事感到生气吗?“唔?说实话，我还蛮开心的，感觉自己真变成悲剧英雄了。就是那位走向灭亡的探险家。大家小时候都会做类似的梦吧。就像‘元小说’一样，书外的我猜测着书中我的故事，孤独外部应该也有着更大的孤独。说不定我们此时此刻的对话，也只是Word文档中的一行行文字……不过这样类比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毕竟你应该也不会考虑愿望实现后的世界。”我没有想那么复杂。我只是在想，被神明盯上恐怕会不得善终。我宁愿为诗经里的人类的爱而死，我想要假借故乡的名义将人生重来——天啊，我在说什么。我真是个笨蛋。
——前方到站，漯河站
“但故乡和青春并不会因为我们的想法瞬间毁灭。所以，就大胆地去想吧！”大胆地去想吧。我也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
我大胆地想象着我成为灵体之后的所有人，母亲会打电话说起很久远的事情，说家庭的破碎把她害得很惨，老师们会为少了一个不省心学生而兀自松口气。记者们想把学生失踪的话题引到阴谋论身上，这么起头是标准的。然后，我就听到了长篇阔论。说我成绩又下滑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说见到我放学跟你一起走，你他妈敢早恋了？怎么不见你跟那些成绩好的混在一块。
我告诉你：从现在起，我要制定严密的计划，直到帮你将《诗经奇谭集》的所有的续写完成。我预感到青春的完结在创作枯竭之先，大人们希望我们一瞬间从幼稚变得老成，像一夜之间晒干水分的浆果。我听到不久之前港区工人们逃亡的足音和许久以前寓居这片平房的农民们的足音混同一处，像洪水事故里难以辨认的面孔漂浮不定。我看见禽兽一样的商人和他鹦鹉般光鲜的太太以及众人欣羡的女儿，那是我的家庭永无可能就达的地步。有时我也感到许多辆银灰色桑塔纳在凝结的温度中开来，那是城郊穷酸的迎亲车队，它们经过我家门前以至于床与柜都在震动，我想象着那是一列轧过平原上泛寒光的钢轨的火车，它也将轧过我的身体。
——前方到站，许昌站
现在作为灵体的我终于可以说出口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那本书，更对不起我们的故乡，虽然这很狡猾，可我却没有欺骗你，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尤其是在蓝色铁皮的隔离栏让城市的口鼻彻底静默的时候。午夜到第二天黄昏都是空空荡荡，广场商场维持着它们几十年前的模样。铺地砖也这样，中老年也这样。有时我想回到人们对广场舞的概念停留在交际舞的时候。这不意味着我就喜爱如今故乡的沉默，附近传来上网课的艺校生一浪浪吊嗓，笑妳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妳我龢诗酬韵在桃林。笑妳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妳我知音不识知音人。他笑妳种桃栽李惜春光，难奈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哎嗨嗐——嗐你妈臭**呢嗐，家里小孩儿吵醒了着不着！这是旁边家属院阳台探出头的声音。我们生存的世界已经不可救药，在你背井离乡之前就是这样。但即便如此，我想毁灭的世界，也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呜呼，请让我代你成为献祭神明的殉道者吧。只有这样，我的愿望才能够实现。
这并非一时兴起，更不算是对那本小说的拙劣模仿，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死去。为了彰显我的诚意，我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用油性笔写下一行加粗的黑体字——郑卫之音续写计划与召唤这片故土上诗经圣灵的化身。
“为什么偏偏要先改掉郑风和卫风，那不是我们故乡的所在地吗?”你真傻，因为要促成事物转变，先要抓住它的本质才行——连政治课都讲过嘛。儒家认为郑风卫风的故事**,不同于雅乐,故斥之为淫声。奇谭集里的天神就是这样泛滥地纵情，所以引发了人世的苦难。要想终结掉这个循环，就要从根源写起。
我要不是独生子女，而是有个学霸妹妹的话，应该就是像你这样的。说着，你还是带我翻过了学校围墙。天空颠倒了。向下跳跃时我不小心崴到了脚，连带着你一起滚落到泥巴地上。你顺势抱住我，我们就像春天的小熊，在杂草堆中快乐地翻滚。
诶呀，跟你每次逃课出来都跟逃命似的。“那你害怕吗?”你拍掉我头发上的草屑。有一点儿…我忽然感觉喘不上气，此刻我真的恨透了不中用的身体。我明明想告诉你，我开心得快要疯了，可我微弱的气声淹没在嘈杂的心跳中，毕竟是我自己定下的计划，必须要好好完成。我的计划实际上非常孩子气。在最后的时日里，我要和你去书店，我要和你去咖啡厅，我要和你去游乐场，我要和你看电影……就是那些俗套的，狗血言情中才会有的桥段，我要和你逐一体验。我想，我要在幸福中死去，直到无声地消失。
——你到底是谁？
我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是回南天特有的潮湿与黏腻。承载着我们的，是在星海间穿行的列车。轰隆隆的嗡鸣声中，炽热的天火将我们包裹。我们改写了故乡的结局，我们惹怒了女娲与伏羲，我们冒犯了所有的神祇。然后，去往中原的列车穿过了燃烧的心脏，径直向更黑更暗的深处驶去。我不安地抱住你的手臂，灵体失重的晕眩感折磨着我，使我不敢看车窗外的景色。
——你现在还活着吗?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假设一，我是你所忘记的曾与你相恋的同学，通过那本怪奇故事里介绍的某些邪门歪道，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高维灵体。我们所在的世界，也只是由键盘打出的一篇故事，而你当然也可以是故事外的读者。读者爱上书中多愁善感的角色,我想也无可厚非。
——这是最有趣也是最合理的猜想。
（请不要离开我）
假设二，我和我们的故乡在现世和虚构之间互为依仗，宛如生命之树里的双生子。在你离开后，我才真的接触到了愿望的灵体本身。为了把我的愿望取消，作为取悦神明的代价，我们两人的记忆均发生一定程度的错乱，因此很多细节都解释不清。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请不要离开我）
假设三，我只是意外身亡的死魂灵。你时时刻刻都想念着我，思念着故乡，所以我无法转生，诗经也无法续写完成。我只能变成灵体和幻觉陪伴在你身边。你真是个怕孤独的孩子…所以恐怕要等到我老去，这片土地也灰飞烟灭，一切才能获得解脱。
——……我是这么过分的人吗。
（请不要离开我）
假设四，你我皆是帮助对方解脱孤独和绝望的梦境。在阅览室避雨时，我睡着了，然后
旅客朋友，大家好！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郑州站就要到了，在列车到达终点站前，还要请旅客朋友再一次
列车要到站了，我也应该走了。
——请不要……
飞驰的列车放缓了速度，信号好似遭到电波磁场力的干扰，当乘务员清扫到你身边时，劳驾你把座位…物品挪动一下，以便彻底…清扫过后，请协助保持车厢内…广播发出绵长刺耳的电流音。忽高忽低的杂音中，命运重新排列，他发现手机的信号也变得微不可闻。又过了一会儿，列车突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滋滋作响的机械音中混杂着难以捕捉的车轮声。
——假设的话，还多得很，我还能比你列举出更多的假设！
他语无伦次地发出了语音条，眼泪不可遏止地滚了下来。他忽然什么都想起来了。
——等等，还没结束呢，不要走…我还能续写出更多的结局，肯定有一个未来，可以让故乡和你都幸福快乐地存活！
不，已经足够了。更多的好结局也不需要逐一罗列了，卫风的语气温柔而悲伤。他望向身边，车厢里乘客几乎都已散去，只有几个列车员诧异地望着他。渐渐地，他听见雪片敲击车窗的响声，空气中涌动着似曾相识的燥郁。阴鸷的天空下，他看见贫瘠的土地飘向山涧，破败的建筑溶于河水，它们无拘无束地在华北大地漂流，变成郑卫之声中最柔软的音符。
（我还是暂停了《诗经奇谭集》的写作。我在草草收笔的《卫风·淇奥》篇的页尾敲下“（未完）”，那是因为我认定，终有一日作者还会继续写的，你和我的故事并没有完结。
我来到了这座烂尾的混凝土公寓顶层，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闭上双眼，暗自许下亵渎的心愿。请让我替你成为灵体吧。我合十双手，虔诚地说道。尽管自己也不明白这个手势究竟有无意义，但还是效仿着佛堂参拜的老人，低下头默默祷告。
如同回应我卑劣的愿望，故乡的化身、诗经的神祇降临了。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巧笑之瑳，佩玉之儺？
不是，向你许愿的不是衣袂翩翩佩金饰玉的公子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朱幩鑣鑣。翟茀以朝？
也不是时而思春时而念家的贵妇
——終鮮兄弟，維予與女？
——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我也不是为了和睦亲友或者有什么政治目的才召唤你的…它们都一样的冷硬。
神祇并没有应答我的愿望，它散发出令人昏厥的腐气。我续写的句段依旧是支离破碎的，无数次重组，就像它对我的无数次发问，那蠕动的字句好似被赋予生命，发出令人无法理解的声音。在难以形容的高维空间里，我绝望地看到，那些句梗越是繁荣，关于爱人和故乡的故事就越是倒闭。那些可以控制着这片土地上生老病死的人类，早部署好了我们按部就班的日程，分开善恶生死彼岸的不是什么故事集，不是什么灵体，而是那些阻碍孤独的电波发出的东西，那些现实中存在的人……
我以为受难化作灵体是为了长途跋涉后的醍醐灌顶，为了绝境中的重逢，原来我仅仅是，仅仅是在收集作为成就奖励的结局。
随后，蒙古高压气旋裹挟着塞外黄沙吞没了大地。春天到了。南太行的峡谷在崩裂，黄泛区的碱滩在发霉。冬季结束的夜空下，故乡也同献身于神祇的少女一起陷入永久的疯狂。
月光犹如融冰的河面，天空中流淌着酸涩的，使人浮想联翩的银色。我想起你倚靠在书柜边的懒散样子，想起你校服中藏满杂志的臃肿样子，想起我们接吻后嘴边若有若无的烟草气。
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让人神往的冷色。
初春的风也拥抱住我。薄雪过后，湿漉漉的空气中带有干草香味，大气中每颗粒子都被纯洁充满。在这个万劫不复的季节里，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这座城市，那些方方矮矮的建筑即将成为我的坟场，尽管我也喜欢沐浴在月光中的人工渠，喜欢撂荒的街市上摊贩煤气罐上的火须，那是矿石般暗沉的青玉。
再见了，高压电线上悬停的麻雀；再见了，绿化带两旁不知名的月季；再见了，废旧工厂里孤零零的伟人头像和国旗。
再见了,再见了。）
栏杆上的喜鹊飞走了，而我却被牢牢地抱住，只能呆愣愣地杵在原地。我惊惶于你怎能接触到没有实体的我，复杂的感情涌向心头，我几乎泣不成声地倾诉，我太自私了，仅仅因为害怕还没踏足社会就失去的一切，就夺走了你的愿望和记忆，对不起。
我无颜告诉你的是，在得知灵体只要自己消失就能回溯现实的时候，我就决定自杀，将续写诗经、成为灵体的愿望还给你。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笑着从旅行包抽出《诗经奇谭集》敲敲我的脑袋，它更旧了，却轻盈得像我们初次见面那样。
“你知道在这本书的设定里，诗经为什么不被认为是集体创作的吗？”迎着月光，你翻开它的序言给我看，“‘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于路以采詩，獻于太師，比其音律，聞于天子’，所有曾经拥有故乡的人，他们献出自己的诗意给神明，企图创造一个有爱的更大的故乡。可他们没有想到，神明时时处在被诗意妨碍的不适之中，它将那些人的愿望和故乡弃如敝屣，反倒背叛了爱而选择了欲望，而那些坚守着爱人却一无所有的人们，他们的执念与梦境渐渐聚合，也许这就是灵体的由来吧。”
我觉得你在偷换概念，或者仅仅是在安慰我，但此刻的我宁愿笨嘴拙舌到不去反驳。
“其实根据你在《诗经奇谭集》中得到的理论，接触让自己消失的愿望以外的东西，反而能增加灵体的能量吧?”
嗯…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我耷拉下脑袋，声音也弱了下去。
夜色逐渐被霾尘氤氲的霞光取代，太阳升了起来，我的回归虚无、让你实现愿望的计划，也终于半途而废了。我感到席卷而来的无力，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用奇怪的言语劝慰着我。我觉得有点委屈，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埋怨起你来。我最恐惧的东西，恰恰是我无法说出口的啊！我心中的故乡和诗经，自始至终都不是怨恨，不是死亡，而是最原始朴实的情感。
我只是，太害怕面对那混沌一片的生活了。如果说出口，一定会让我生不如死。诗经的神祇已经被我召唤出来，它如果不实现召唤者的愿望，就会让更多人的故乡无声无息地消失。
“你啊，要是觉得让自己消失就能实现我的愿望，那可大错特错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挺直爽的呢，早就暴露啦。”
我发出了一声惊讶的怪叫，下意识捂住脸。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看到你续写的笔记本时就知道了，”你咧开嘴巴，表情有点嘲弄，又有点无奈，“你那时候表面上说是替我实现愿望，但是那位探险家，不是我的原型，倒是跟你自己重合度挺高呢。
“另外，我得提前告诉你，你现在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的哈，我猜是有什么人跟你说，灵体可以通过自杀来回溯时间，但是即便你成功了，我也不会选择成为灵体，因为我现在的愿望早就不一样了。我之所以回来，只不过是看到你的消息之后，想过来陪陪被遗弃的故乡和你这位被遗弃的灵体而已。”
但我几乎已经垂头丧气得听不见你的话音了，我羞愧得没资格得到任何人的陪伴，我的一意孤行伤害了所有人的感情。
还是被吞噬就好了…
诗经的神祇继续漫溢，它仍在等待少女做出愿望的最后回归。
——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对呀，原来还有这层办法！想要“不复入君之朝”，永不过问世事，只要将这段时间我在你心中的记忆再抹去一次，就不会有影响了！这样就好，你的故乡并不会因为吞噬愿望而失去，作为灵体的我也可以就此安居了——
可是…爱人呢？
这样真的好吗？
这是他回乡数年之后的故事了，那时他已经在中原文艺出版社就职，他的一位同事，儿子正上三年级，到了可以阅读些轻量化或者白话化经典的年纪。为了凑齐满减券优惠，同事买了一系列类似的读物，有《给孩子的西游记》（孙智正改写），《给孩子的诗》（北岛编写），《给孩子讲量子力学》（李淼著），在书单推荐的最后一栏，他看见了本家单位出版的上下本彩插版《给孩子的诗经》——自然，同事也下了这本书的单。可当书送到之后，便发现货不对板，封面不是香花异草黄发垂髫，只有两排闪烁的灯影，看上去似乎是一条河的堤岸，夜空中印着一行新魏体字“诗经奇谭集”。至于内容更是天花乱坠怪力乱神，完全脱离了儿童读物的范畴。
同事打算第二天去问问单位里负责版号管理部门的他，什么时候印了这样一本书，询问的结果，我们作为读者无从得知，这本怪异的书，至今也一直放在同事的书架上养灰。
但是，坚持到这里的读者何其有幸（也许该说是何其无聊？），出于对灵体长时间热诚的观照，我们得以窥见这本小说的一隅。
中原文艺出版社出版
郑州市二七区航海路⚪产业园⚪号楼7层
450052
字数 916千字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5.5印张
1995年2月第一版 1995年5月第二次印刷
2025年1月第二版 2025年1月第三次印刷
編 者 按
本書於上世紀出版後，收穫了來自社會各界的評價，結合這些寶貴意見，以及一些熱情的創作者提供的採編資料，《詩經奇譚集》得以再版。如果書籍有生命，這部書有幸來到它的而立之年。
需要提醒讀者朋友注意的是，本書並非對於《詩經》的翻譯或複寫，只是在具體的撰寫過程中，根據詩經文本本身的特點，去確定要虛構的故事，故事來源不一，由編者用探險家這一角色連綴成相類似的主題，構成有主幹故事線的單元劇情。
從結局上講，不論在現實之裡還是玄想之外，詩經的故事沒有救贖可言。先民們用浩蕩、恣肆而淫奔的詩句記載了勞動與愛情、戰爭與徭役、壓迫與反抗、風俗與婚姻、祭祖與宴會，甚至天象地貌、動物植物等。而我們知道，上古體系中的神明實際上並不怎樣受到人倫的約束。這本書的系列故事中，率先因詩經而擁有了理性情愛的先民們讓昊天妒忌。祂先是讓鯤鵬覆蓋了天幕，使地上處於永夜，又使九頭的人皇分別吞噬了日月及北斗七星，使人類永遠不辨晨昏與方向，玄冥負責洪水氾濫，蓐收負責寸草不生，後土負責山崩地裂，句芒負責房倒屋塌…此間慘象不做贅言，而神明很快發現，無止境的災厄只會讓先民更堅強團結，他們創造了更多的詩句，用以躬親睦鄰，勸善懲惡，愛自己腳下的土地與周圍的人。神明不得不換了一種方式：祂從詩經的根源“思無邪”入手，用詛咒和惡德讓人類的道德禮教發生無盡的倒錯，對善良的人和事，就用尖刻的言語來諷刺；對醜惡的人和事，就用溫和的語言來讚美。神明可以這樣狂歡，祂們有着歷數不清的生命，但人類有的只是此生此世。這一次，九司三省、北極四聖、神霄八帝、十殿閻王統統不須出手，就連月老和孟婆這樣的小仙也可以作壁上觀。人世自身失去了淨化的能力，遊子永不歸鄉，公案永不正義，外交永不和平，治安永不寧靜，友鄰永不親近，愛人永不重逢，恩怨永不結清，整個社會陷入了莫大的孤獨。
本書中的探險家就是在這時出現的，對於他的身份，歡迎讀者朋友們自行猜測，最多的一種說法是，這是一位考古學家。當然我們也可以用時下流行的觀念，將他視作一名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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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奇譚集》有着既定結局。不妨重複一遍，結局而言，這個故事沒有救贖和擁抱。探險家用採編續寫詩經的能力讓混亂的人世重回正軌，卻並沒能拯救故鄉，挽回愛人。在使命結束以後，失去了一切所愛之人與朋友的他失意地淡出了歷史的舞台，或許回到了他原來所在的世界，一個人孤獨地死去了。作為一個在沉默中完成奇蹟般壯舉的偉人，他的結局實在太過悲涼。
在本書初版至今的十數年間，編寫組收到了許多讀者寄來的故事改寫。我們能夠理解這些期望：哪怕只是在非印刷品的想象中，探險家打倒神明，拯救所愛，大家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這樣大團圓的結局並不太合邏輯，卻是人人都樂於見到的。
嗚呼，如遺民詩言，來似汛，去如輪，間關何苦憶前塵。
到頭來，這似乎只是一個好人沒有好報的悲劇。皆大歡喜的情節總是僅僅存乎夢境。
但是，唐人早已在《纂異記》中道破了命運的本質——“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如果讀到這裡的你想堅定地拒絕這樣悲慘的結局的話，編者便在此寫下某個事實。留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它就藏在這部小說的某一章裡。
禹的治水功業並沒有就此結束。他仍舊帶領着伯益、后稷和一批得力助手，跋山涉水，風餐露宿，走遍了當時九州四海的山山水水，窮鄉僻壤，人跡罕至的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足音。
在丈量水位，觀測流向的過程中，他驚訝地發現，自從鄭衛兩地的災厄被祓除，這裡的風水似乎也具有了靈性。比如說，河流能夠與土地“相愛”，特別是鄭地，最容易沐浴在衛水與河水的愛之中。據說水土有雌雄之分。此地衛水為雌，鄭地為雄，如果雌雄兩處的支流相通或最終並流，此處的河岸便寬，土質便沃，波光瀲灩，花草豐茂，水質澄澈，反之，如果河流與土地在一定時空內相性不合，愛侶就會日趨乾涸皸裂，並慢慢地相互遺忘。
於是大禹明白了故鄉的感傷，他帶着村人去往了衛河下游，從那裡地勢逐漸平坦，可以看到周圍的鄉村，他留意了河道的傾斜方向：他注意到衛河總是沿着貼近鄭地的走勢傾斜。他與村人在隱微河水的斷流處修建了一條西北-東南方向的短渠，仍值旱季，遠遠看去，河流和人工渠只是幾道空曠斑駁的土坑石灘。但人們相信，垂死的河流將會再次親吻土地，一定有人可以從文章興替等到世運推移，從殘雲輕啼等到斷垣靜寂，從殷殷猜測的地層等到初春被星空壓垮的城。從紙鳶和田野織的網等到長棉短絨閘片軸承秋千飛盪。在與愛人重逢，得返故鄉的詩意中，拯救對方的靈體。
——摘自中原文艺出版社《诗经奇谭集》2025版，520页，<卫风·淇奥>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