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起勇气,轻敲两下门扉。
从小我的身体协调能力就差得出奇。体育课只能望眼欲穿地观赏同班女生打羽毛球自不用说,就连敲门这种与运动细胞不相干的日常动作,都会掌握不好频率发出猫咪抓挠般的刺耳异响。
“请进。”颇具亲和力的女声从诊室中飘出,所幸这次发挥正常。
我长舒一口气踏进门,未来得及调整气息便再度凝滞了。诊室里的氛围一目了然地反常,两个年长的医生交头接耳,偶尔偷瞄我一眼;安医生挪动转椅面向我,正襟危坐,脸上露出借圣诞老人名义向孩子发放礼物的温柔长辈神情。
“小简,今天你也没有家人亲属陪伴就诊吗?”
“嗯,舅舅很忙,在海外抽不出身。”
“嗯,我知道了,小简。我很抱歉,你妹妹才刚出那种事,还未能平复心情,但也请保持冷静听我说下去。你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结果并不乐观,各项指标和影像表明,你应该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而你看到电子屏幕就会晕眩的体质,可能是一种并发症。这种疾病的致命率看起来吓人,好在发现及时,现在就进行化疗应该能大大缓解。另外因为是国际上公认的样本稀少的新式疑难杂症,出于对研究的帮助,我们会减免大部分医疗费用,只保留基础的药物…”
安医生接下来的话语,从我的耳畔边悄然溜走,不遗一丝痕迹。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不是温柔的知心丽人医生,而是披着白大褂角色扮演的江湖骗子。而对面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中年医生,则是百无聊赖等待日结的群演,周遭一切如同一出荒诞乖谬的闹剧。
“……所以,你先联系一下舅舅和学校那边,尽快办理入院手续吧。你还好吗,小简?不要灰心,我曾经有个病患……”
“我没事,安医生。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多少有过心理准备了。”
“嗯,我会帮你安排远离电子屏幕的病房……”
我默默地颔首致谢,起身离去。安医生担忧的目光如同灼人的炽光灯,死死咬着我的后颈。
我讨厌这种怜悯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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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一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无法直视教室前侧的电子白板。视网膜宛如被太阳炙烤般“滋滋”作响,大脑深处的弦“啪”的一声断掉,我一个趔趄瘫软在地,好似断了线的人偶。
现在看来,这次诊断出的绝症可能才是晕厥的主要症因,“直视电子屏幕”的行为恐怕是被擅自牵连的心理诱因,理应能通过脱敏训练克服。可惜为时已晚,自那天悠悠醒转之际,我的内心早已铭刻对电子屏幕深深的恐惧,不敢再看一眼。
避免接触电子屏幕在现代社会算是寸步难行,幸好我不是什么社交网络、电子游戏重度瘾者,高中生三点一线的生活也能仅靠书籍滋润度日。另外,感谢实体一卡通的发明者。
但这回还是令我紧蹙起了眉——我使用的是一部可将小方数码屏翻至视野外的老式手机,平时基本只行使拨号功能。无法通过彩信出示病历的话,我只能亲自去学校一趟了。
……也就是与那个最讨厌我的老班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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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哎哟,我们的苦行僧终于来了?”刚踏入教室就听到老班令人作呕的嘲弄声。我懒得欣赏他稀疏的头顶,径直步向因频繁缺席而被顺理成章当作副桌摆满书籍的座位。隔壁的调皮男生嬉笑着将它们回收,但桌上还是留下了疑似饮料打翻的污渍。
在这个学校,在这个班级,除开老班的刁难,我并未被针对,也并未被霸凌,更并未身陷什么青春胃疼贵乱三角恋,同窗们甚至会体恤我的特殊体质主动帮忙;就连桌上的饮料渍,也并非恶意,而是看惯的纯粹无心之过。
我只是和众多普通学生一样,像空气一般飘忽不定毫无实感地悬浮着,仅此而已。
“你上午没有请假,到哪儿度假去了?”老班见我无视他,便采取了不苟言笑的威压策略。
“我发过请假短信了。”
“现代人谁看短信啊,你也快改掉那故作玄虚的死毛病吧。”保守的老班一直不愿相信我特殊体质的存在,戏称我为自我隔绝现代通讯的“苦行僧”,同时对我用纸质版交线上作业的“特立独行”颇有微词。
正值酷暑,课堂的氛围枯燥而沉闷,没能因我和老班充满“激情”的对话而活跃起来。我本打算趁着下课前的时光整理收拾,课间私下找老班沟通,当下却恍然间诞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临走前在这死寂的湖面抛下一颗炸弹,顺带报复眼前唾沫横飞的老班。
于是我倏地站起。
“不好意思,徐老师。不过今早我要出席妹妹的葬礼,没有事先在短信中注明清楚实在抱歉。”
比预期还大的骚动声四起,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悉数转向我。嗯,反响不错,就算谁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被繁重学业压得喘不过去的偌大空间里,与现实脱轨的“死讯”依然是值得年轻生命们反复咀嚼的调味剂。老班的表情也令我十分满意,满是横肉的猪脸上写满了惊异与错愕,嘴巴张大活像生吞了一只苍蝇。
我没有说谎,因为我妹妹的骨灰罐还好好地躺在我的书包里。
“嗯,顺带一提,我刚诊断出了难以医治的绝症。此去一别应该再也不见了,各位同僚们感谢一年半的陪伴。徐老师,请下课后助我办理一下休学相关的手续。”
自谑式的暴言似乎除了受虐狂倾向的始作俑者,没能达成太强的喜剧效果,教室中只有悲哀、同情夹杂着怀疑的气息四处流淌。脖颈附近的肌肉似乎在狂跳,震得我十分难受,三十九双眼睛齐齐望向我也比想象中更具压迫力。我将病历证明塞到老班手里,撇下瞠目结舌的老班和不复平静的班级径直离开了教室,途中甚至一个未曾交流过的女生流着泪牵住我的衣角,我深感莫名其妙,没理会她。
来到走廊没几步,我被老班叫住了。此刻他肥胖的身躯像泄了气的气球般干瘪下去,轻轻俯首让闪烁油光的头顶直冲着我,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老师不知道你的近况这么艰难”“请原谅老师吧”“一定要坚强活下去啊”之类的鬼话。
搞什么啊?
无论是安医生、记不清名的女生还是老班,怎么都这一幅自顾自感动的温情做作模样?那个女生甚至泪流满面,而我的眼圈周围干得像荒漠迷途者的水壶。
我倏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抛下还在罚站的老班冲进卫生间,对着锈色的洗手池大声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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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生活循规蹈矩。安医生申明先观察一段时间再下达进一步疗程安排,期间除了日常的例行检查,我无事可做,只是在重症病房楼的天台荫蔽处享受日光浴。医院的地理位置颇佳,可以嗅到温和拂面的海风气息,海鸥口哨般的叫声此起彼伏,仿若真在夏日度假一般。
“某种意义上,校服和病号服很像呢。”我心中重复着无意义的碎碎念,旋开骨灰罐的盖子,让妹妹尸骨的小山随风扬起消散,轻舞着飘向大海。
妹妹喜欢大海,但轮椅上的她不便出行。
我拿出病号服口袋里的迷你笔记簿,扉页上歪斜地写着童稚的字体,“此生必做的100件事”,用签字笔划去了“潜水”条目。
海风意外地具有催眠功效。我将上半身探出天台护栏,双手在半空漫无目的地悬置,眼皮开始打架。
最终,不知是被海面蒸腾的粼粼波光刺痛了双眼,还是强烈的困意席卷使然,我的视界被泪水模糊。
“你不会是想跳下去吧。”
悦耳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我一个激灵,差点真一头栽下去。被打扰睡意实属不爽,于是我放弃寻找声音源头,兀自闭目养神。
“真好,我也想跳下去呢。”
于是我睁开眼,看向眼前这个展露狡黠笑颜的少女。明明同为病号服,她却颇有心思地卷起衣袖,将上装的下摆打结绾起,显得修身而颇具青春气息,与在医院疏于打理、放荡得造型如似浪人的我天差地别,简直就像改造校服的辣妹jk。
灵动的栗棕色马尾迎风跳动着。
在这个死寂的、我的时间迎来停滞的夏天,我遇到了名为棠夏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