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夏。
小区的健身广场。
大人们凑在一旁,拍打着蒲扇、聊着家里的那三长两短;孩子们便用那条单杠做标记,把广场分成了东西两半,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
唯独一个小男孩,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个扭腰用的健身器材上,晃晃悠悠地保持着平衡,时不时用艳羡的目光看着那个热闹的团体。
“奇奇,为什么不去跟家兴他们玩呀?”
男孩的母亲有些担心这孩子的状况。被称为奇奇的孩子,听了这话反倒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又是什么精灵赛尔号,什么莱伊布莱克的,还有那什么火柴人打羽毛球,什么坦克动荡。
他没听过,没玩过,显得像是个土鳖,孩子们不爱带他玩。
到了他擅长的领域,像是乒乓球,没人打得过他。不爱失败的滋味的孩子们,更不喜欢带他玩了。
“宋子明!好好说话!”母亲显然是被这态度弄得有些不悦了,她喝出孩子的全名,可意识到自己目前的行为有失偏颇后,她努力板着自己,让自己的话显得温柔一些,“那你就去学啊。”
“我不会!”
男孩也说不清自己的状况,他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委屈的情绪。
母亲的话跟“我头疼”,“那你别疼”的原理差别不大,男孩不委屈才怪呢。
父母不教也不让他碰电脑,限制他看电视的时间,他又怎么可能弄学会孩子们在聊些什么、玩些什么呢。
可母亲将名为奇奇的孩子的委屈视作了态度恶劣,登时怒从心头起,数落了他两句,于是孩子的眼中泛起泪花。
“哭哭哭,就知道哭!一点也不男子汉!你看他们,哪个男孩子像你这样天天哭?”
这话像是点燃引信的明火,又悲又气的男孩顿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脸哭的扭曲在了一起,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含糊不清的辩词。
一旁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也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饶有兴致地围观。
男孩记不清母亲和自己拉扯的过程了。但是他依旧记得那天晚上,回家之前母亲说的最后两个字。
“——丢脸!”
今年,男孩七岁。
他之后的人生轨迹也是很简单的。
融入不进集体,原本开朗话痨的他变得寡言少语,将那些本该说出口的言语藏进心里。不过他也因祸得福、收住了心,成绩倒是不错,上了个说得过去的大学。
他变得不善社交,某节水课上,隔壁桌的老哥与他玩着同一款二游,他不敢搭话,仅仅是在主界面上停留许久,妄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没几个朋友,见到女生也不敢正视,用网上的神人例子来告诫自己,说不碰女生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立志一辈子不找对象……其实就是找不着。
大学五年,因为接触到了从前很少见过的电脑,他荒废了学业,最终勉勉强强进了社区医院,领着不丰厚的工资,至少活下来了。
是个好结局,可喜可贺。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对他的人生这么熟悉?
因为……
因为“奇奇”是我的小名啊,显而易见的答案。
……
五点。
年轻的大夫将白大褂搭在椅子上,背起柜子中的包,打开门。门外是隔壁药房煎药时,传出的并不浓郁的草药味,初闻挺呛,闻久了就觉得香了。
检查了工位上的电脑,他松了口气,踏出诊室的门。
“小宋,出去搓一顿?”
“你早说啊,我外卖都送到了。下回吧。”
他回答。其实他根本没有点外卖,只是不喜社交罢了。
同事看起来有点失望,可也没说啥,点点头。
“真羡慕你们这离家近的,能这么早就点外卖……”
“可不是。”
社区医院本就比较冷清,下班后的社区医院更冷清。喷着银漆的等候长椅空无一人,人工窗口只留下了一个值班的姐们儿悄悄的刷着手机,其他的似乎也都去吃饭或下班了。
“……”
此情此景,突然想作诗一首。可惜工作了两年,沦为了无情的开药机器,创造力所剩无几,自己竟憋不出半个字来。
自嘲地笑了笑,他转身,面对着门诊大厅的透明门帘。
门帘另一头的场景很奇怪,车辆与行人像是隔了一层泡沫的膜,有些形变,色彩也有些怪异。
是材料老化之类的?
他没多想,拨开帘子,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瞬间,光怪陆离的场景充斥着感官,混乱的色块在绿色的大背景里交迭闪烁,失真的音频滋滋地划过耳畔,
就连大脑中的所思所想也变得模糊。
模糊的色块扭曲地排列,渐渐显现出了规则的画面——
那似乎是他恶性循环的过往。
越是交不到朋友,就越是不懂如何社交;越是不懂社交越交不到朋友。就这样生活在社会的网中,却一直都与群体貌合神离。
这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的问题的源头,又是什么呢?抱着探究的心态,他沿着一幕幕画面,向着直觉中的下游走去。
“——丢脸!”
“胆子这么小,一点也不男子汉……”
有窝囊的挨训。
“他们先招我的,我又打不过他们,只能上嘴咬了!”
“不合理的规矩我为什么要遵守?”
以及看似平静,实则混着愤怒、委屈与无助的、稍显极端的辩解。
“越是努力,越不想努力。”
“我啊,就一普通人,以后只要能活着就感谢祖宗十八代了。以后啊,我就和我自己过一辈子……”
还有故作豁达、已然认命的自暴自弃的言论。
他记得每句话所出现的时间点。前三句是小学,之后是初中,最后两句是大学。
总觉得以前的自己有些无病呻吟了……现在的生活不也挺好吗?工作算得上体面,收入算上基础开销和房贷也有盈余,之前受到的苦也算是没白吃。
可是,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我……能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也拥有一个有青春气息的青春呢?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仿佛碰到了某个节点,那是记忆的回廊里通向过去的裂隙,以家门的姿态呈现在他的眼前。
犹豫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犹豫。这难道不是个幻象之类的地方吗?
这点疑虑很快就石沉大海了。
推开门,他迈步进去,步态有些紧张、走的不算稳当,仿佛蹒跚学步的婴儿。
——
“孩子她爹,咱们家琪琪会走路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