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零三分，橡木街角的“滤境”咖啡馆，亮起了柜台后方那盏暖黄的旧壁灯。光线切割过清晨稀薄的微尘，落在里昂·伊芙刚刚擦拭干净的意式咖啡机金属表面上，折出一小片冷硬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隔夜水汽和新鲜研磨咖啡豆混合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气息。
她喜欢这份独属于清晨开店前的寂静。短暂，脆弱，像一层一触即破的薄膜。
卷帘门哗啦作响被推上去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第一个熟客，总是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比西装更皱的老班，带着一身隔夜的疲惫和一股浓烈的、近乎凝固的“深蓝色”挤了进来。那蓝色沉甸甸的，是熬夜与生活重压熬煮出的忧郁，几乎能滴出水来。里昂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身上那片压抑的色块上移开，专注于手中的拉花缸。
“老规矩，双份浓缩，带走。”老班的声音沙哑，带着没睡醒的黏腻。
里昂点了点头。牛奶在缸中旋转，注入浓缩咖啡液面之下，升起一团醇厚的乳白。她不需要看，手指稳定得如同机械。只是在最后，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那奶泡竟在深褐色的咖汪基底上，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线条简练的鸟儿轮廓。
老班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那沉郁的深蓝色似乎被这小小的、意料之外的图案短暂地冲淡了一丁点。他接过纸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低声道了句谢，转身又汇入了门外开始逐渐喧嚣起来的、灰蒙蒙的人流里。
里昂垂下眼，继续擦拭本就光洁的台面。她能“看见”。从有记忆起就是如此。愤怒是灼烫刺目的猩红，快乐是跳跃流动的金黄，平静是舒缓的湖绿，爱恋是柔和的粉紫，而悲伤，就是老班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深蓝。这些颜色并非实质，却比任何实体更真实地缠绕在每个人周身，如同呼吸，无法隐藏。她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而无休止的色彩漩涡。
“滤境”这家小店，是她在这漩涡中为自己找到的一块浮木。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一个用咖啡因和微不足道的善意，与这些汹涌澎湃的情感颜色进行有限交换的店主。她从不深交，从不逾矩，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内心与外界色彩洪流之间的平衡。孤独是她的铠甲，也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一天就在这色彩流淌中平稳度过。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给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镀上金边。几个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带着明快的“柠檬黄”和“橙黄”进来，短暂地照亮了角落；一个对着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的男人，头顶盘旋着焦虑的“亮橙色”；一对依偎在卡座里的情侣，周身弥漫着甜蜜的、几乎要实质化的“粉红色”光晕。
里昂熟练地操作着机器，递出一杯杯咖啡，像是一个精准的色彩分拣员。她习惯了这一切，这些外放的情绪颜色虽然喧嚣，却并无威胁。它们来了，又走了，如同潮汐。
直到傍晚时分，门楣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声音比往常要滞涩一些。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室内的光线似乎随着他的踏入暗了一瞬。里昂抬起头，然后，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拍。
那个男人周身缠绕着的，是“黑色”。
不是她认知中任何一种情绪的颜色，不是深蓝到极致的沉郁，也不是愤怒熄灭后的死灰。这是一种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浓稠得如同实质的迷雾，在他身周缓缓翻滚、流动。更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不适的是，这黑色的迷雾仿佛拥有生命和饥渴，它所过之处，空气中那些游离的、他人残留的细微情感颜色——午后阳光留下的暖意，情侣留下的粉色甜腻，甚至咖啡香气里蕴含的、令人放松的浅褐色——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扭曲，然后悄无声息地被那黑暗吞噬、湮灭。
他走到柜台前，周围的空气都因那纯粹的“黑”而变得冰冷、稀薄。
“黑咖啡。什么都不加。”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却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色彩，和他周身的黑暗一样，空洞而具有吞噬性。
里昂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接取浓缩咖啡。她的指尖有些发凉。她能感觉到那黑暗的迫近，像是一个低温的黑洞，试图将她自身那层习惯性维持着的、用于隔绝外界色彩的、薄薄的“珍珠白色”屏障也拉扯进去。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情绪会感染，会冲撞，但绝不会……被吞噬。
她将黑色的液体倒入小小的陶瓷杯，推到他面前。男人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向她，只是端起杯子，走到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面朝窗外逐渐亮起霓虹的街道，将那杯纯粹的苦一口饮尽。
他停留的时间不长。但在他坐在那里的短短几分钟里，整个咖啡馆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不仅是声音，连那些无处不在的情感色彩也变得稀薄、黯淡，所有鲜活的气息都被那个角落的黑暗无情地吸走了。
他放下空杯，站起身，依旧没有看任何人，推门离去。门上的铜铃在他身后发出一下干涩的轻响。
随着他的离开，那种无形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咖啡馆里残留的色彩似乎慢慢重新开始流动，恢复了生气。但里昂站在原地，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种莫名的空洞感残留不去，仿佛被那黑暗带走了一部分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拿抹布擦拭他刚才用过的杯子。然后，她的动作僵住了。
在她的右手食指指尖，一点异样的触感传来。
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
那里，不知何时，凝结出了一片羽毛。
一片大约指甲盖大小的、柔软的羽毛。它的颜色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灰色”。不是黑白之间的灰，更像是一种……所有色彩被彻底抽离、彻底否定后，留下的绝对的空无之色。它轻飘飘地附着在她的指尖，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里昂猛地缩回手，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仿佛电流通过的麻意。她盯着那片诡异的灰羽，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这是什么？那男人留下的？还是……因为她接触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冲向咖啡馆临街的那面巨大玻璃窗，一把扯开了半掩的百叶帘。
窗外，都市的夜幕已然降临。摩天楼宇的棱线切割着深紫色的天幕，万千灯火如同散落的碎钻，勾勒出这座城市的呼吸与脉搏。
然而，在那无数灯火之上，在更高、更远的夜空深处，一个巨大的、难以用肉眼直接捕捉，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于她“视觉”中的阴影，正悬浮在那里。那阴影由无数同样质感的、绝对“灰色”的羽毛构成，庞大得遮蔽了一小片星空，轮廓模糊而扭曲，仿佛一个尚未完全成型的、来自深渊的梦魇。
就在里昂抬头望去的瞬间，那片巨大的、由灰羽构成的阴影中央，两点更深邃的黑暗缓缓裂开。
如同两只眼睛，正从无可测度的虚空高处，冰冷地、漠然地，俯视着脚下这片流光溢彩，却又脆弱不堪的都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