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梦，一场由高烧和执念共同烹煮出的，过于清晰的幻梦。
“焦点，爱德华兹，让你的精神像水流一样汇聚。”年轻乌尔的声音带着一种如今已荡然无存的耐心与温和。
阳光透过高窗被染成七彩铺在积满灰尘的魔法典籍上。
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羊皮纸、干涸的龙血墨水与宁神香料混合的气息，这是乌尔记忆中最为安宁的角落——他在世纪魔法协会的启蒙书房。
少年爱德华兹，约莫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精心打磨的黑曜石。
她全神贯注，指尖跳跃的三角魔法光晕如同有生命的萤火虫，正试图构建一个基础却精妙的能量结构。
一滴汗珠从她鼻尖滑落，她都浑然不觉。
“看啊，老师！我做到了！它没有散开！”结构稳定下来的瞬间，爱德华兹欢呼雀跃，那笑容毫无阴霾，像骤然冲破乌云的阳光。
她忘乎所以地抓住乌尔的胳膊，像只兴奋的小动物般又蹦又跳，指尖的魔法余晖蹭在了乌尔朴素的长袍上。
乌尔脸上绽开了一个真实而轻松的笑容。
他伸手，不是责备，而是带着鼓励意味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非常好，爱德华兹。”
而在书房最深的阴影里，另一个无声地站立着。
雾儿，她穿着那身单薄的女仆装，与眼前这幅温馨的师徒授业图景格格不入。
她能清晰地闻到梦中阳光的味道，却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现实胸腔里沉闷的跳动。
她的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钉子，钉在乌尔的后背上。
“你会后悔的，”雾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瞬间划破了书房的宁静，“倾囊相授，待她羽翼丰满，利爪会先撕开你的喉咙。”
乌尔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兴奋的爱德华兹，落在阴影中的雾儿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存在。
“感到后悔的，并非站在这里的我，”乌尔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真理，“而是你，雾儿。此刻的我只是在代替你回忆往事。这是你已经做过的事情。”
爱德华兹完成了演示，脸上洋溢着被认可的纯粹喜悦，那是一种几乎刺痛雾儿双眼的纯粹。
乌尔的目光重新回到学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爱德华兹，你的道路将通往星辰。”
他再次直面雾儿，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雾儿小姐，能不能告诉我，在你看来，究竟是什么终结了我的一生？”
“是爱德华兹！那还用说吗？”
乌尔静静地听着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悲悯，仿佛在怜悯一个始终未能看清真相的迷途者。
“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如同审判庭上的最终宣判。
他走向那扇巨大的彩窗，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望向窗外。
“我的国家和亲人丧生在战火里，我成为流民流落到利雷尔，我作为贵族的仆人手上沾满了鲜血，最后因为魔法，我失去我最优秀的学生。”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书架边缘，上面有一道他年轻时练习失误留下的灼痕。
“魔法，将我生命中那些平凡的、温暖的部分一一撬走。它让我失去了安宁，失去了简单的快乐，最终……也异化了我与我最珍视的学生之间的关系。”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雾儿，“你爱魔法，但在遇见爱德华兹之后，你厌恶上了魔法。”
乌尔的话语如同咒语的最后音节。书房、阳光、书香……一切温暖的假象开始像褪色的壁画般剥落、消散。
视角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拉扯、切换！
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
雾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审判庭中央。四周高耸的墙壁是纯粹的黑色，上面刻满了无数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圆形魔法符文，它们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束缚法阵。
高高的审判席上，端坐着一个身影，他的面容笼罩在兜帽的深影里，唯有声音，如同千万人合诵，空洞而恢弘，在空间中震荡：
“乌尔·瑞恩，罔顾《法典》禁令，深研禁忌三角魔法，动摇魔法根基之纯粹……其罪当诛，判处极刑，立即执行！”
声音落下的瞬间，审判庭上空，一柄刃口流淌着液态寒光的闸刀，伴随着沉重的机括声缓缓显现。
然而，这庄严的审判庭内，除了那高高在上的法官，被告席上，只有两个人——乌尔，和雾儿。
没有陪审团，没有守卫，没有旁观者，甚至没有原告。
这是一场只有法官与被告，或者说，只有“雾儿”与“乌尔”之间的对话。
乌尔仰头望着那柄死亡的象征，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彻底的释然和平静。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因寒冷和某种更深沉的战栗而微微发抖的雾儿。
“看，”乌尔的声音异常轻柔，却像直接响在她的脑海里，“我即是你，我们是一个人。但你，已不再是我了。”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雾儿此刻身体的每一分变化。
“作为魔女重生的你，‘雾儿’，你已经无法与人类共情，你是魔女，因此你不会再是我。”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感知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但感受你的身体，雾儿。尽管意识抗拒，但这具魔女之躯强大的生命力正在发挥作用。你之前的高烧和虚弱正在迅速消退，一股陌生的力量正在你的四肢百骸中苏醒……但这力量，与你过去所熟知，所驾驭的，已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了。”
闸刀开始加速下落！ 死亡的呼啸声压倒了世间一切声响。
在最后的瞬间，乌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而温柔的微笑，他凝视着雾儿，仿佛要将最后的印记烙进她的灵魂深处，说出了既是告别也是开端的话语：
“祝贺你，雾儿。”
“然后……照顾好我们的，爱德华兹。你爱她。”
铖——！
现实的触感如同冰冷的海水般涌回。
雾儿或许仍在病榻上辗转，但她某一个部分，已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梦境中的断头台上。
沙哑的声音下定决心:“晚安，乌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