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尚未完全驱散庄园走廊的深邃阴影。雾儿已经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地板传来的寒意钻入她的骨髓。门外传来虽轻微却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是瑞安。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管家女士的身影嵌在微光中,她的脸上带着一种雾儿从未见过的凝重。
“雾儿,”瑞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有急事必须立刻出门一趟,去处理……昨晚主人带回来的‘麻烦’。”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指的是药坊大火的后患。
“主人她如果还在休息。今日你务必谨言慎行,做完分内的事就立刻回房,绝对,绝对不要靠近主楼区域。”
雾儿沉默地点了点头。瑞安的担忧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下来,但这更像是一种警告。保护伞即将撤离,庄园主正在沉睡,她将被彻底暴露在未知的风险中。
瑞安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迅速塞进雾儿手里,触手微温。
“我信你。”她最后看了一眼雾儿,那眼神复杂得让雾儿心头一紧——有关切,有警告,还有一丝……托付?随即,瑞安转身,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权力的真空瞬间形成。
雾儿捏着瑞安给的那小块可能掺了蜂蜜的黑麦面包,感到的并非温暖,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自由。
她可以暂时逃离爱德华兹的视线,但同时也失去了唯一的缓冲。
庭院里,晨露未晞。
比诺德正在检查他的宝贝植株们,看到雾儿拖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扫帚出来,他红发下的雀斑脸明显绷紧了。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尤其是主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然后才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一个饱满鲜红的番茄塞进雾儿围裙里。
“快收好,”他几乎是用气音说,眼神里满是紧张,“今天……不太平。吃完赶紧干活,别让人瞧见。”
他拍了拍腰间的草药袋,那里鼓鼓囊囊,或许装着应急的伤药。
他的恐惧印证了爱德华兹平日的积威,也让“主人在沉睡”在仆役中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
又或者,并不是禁忌,而是保护?
雾儿默默地开始清扫。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她能感觉到其他仆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她低着头,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
轮到送洗衣物时,布拉正厉声指挥着几个年轻女仆。看到雾儿抱着那一小筐衣物(主要是她自己和爱德华兹换下的),布拉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她快速清点,动作精准得像在检查武器。当拿起那件被爱德华兹“赏赐”却沾满泪痕和尘土的睡衣时,她的指尖停顿了一瞬。
“真是激烈啊宝贝儿”布拉的声音比平时更冷,但递过来一条干净毛巾时,却刻意压低了音量,几乎只有雾儿能听见,“咱老板一向喜欢强,词夺理,多包涵。”
雾儿接过毛巾感受到上面残留的阳光。
午后,爱德华兹没有醒过来,连平日最吵闹的厨房也安静下来。雾儿被指派去藏书阁送还老芬恩修补好的旧毯子。
完成交接后,老芬恩蜷在他的扶手椅里,似乎又睡着了,怀里的厚书滑落了一半。
傍晚,天色渐暗。
雾儿缩在厨房最角落里小口啃着瑞安给她的那块面包。仆役们的晚餐时间快到了,厨房里飘着寡淡的汤水气味。
突然,庄园大门方向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敲门声和陌生男人粗鲁的叫嚷。
一个年轻马夫连滚带爬地冲进厨房,脸吓得煞白:“是……是商会的人!他们来收今年的雾之花。”
爱德华兹沉睡,瑞安不在,巴克侍卫长今日似乎也带着人手在巡查庄园边界——权力金字塔的顶端瞬间崩塌,留下一个无人能填满的空洞。
仆役们乱作一团,谁都知道“商会”绝不是好打发的角色。
吵闹声和靴子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奔厨房而来。
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
就在这时,雾儿站了起来,迅速用手舀起一点冷水,拍在脸上,将有些凌乱的银白长发尽力理顺,又用力拉了拉领口,试图遮住下面若隐若现的淤青,最后深吸一口气。
她对身边最近的一个吓得快哭出来的厨娘用一种模仿自爱德华兹的语调说:“告诉他们,母亲正在休息。带我去客厅。”
厨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那个平日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小女仆此刻挺直了她的脊背,眼神里有光。
布拉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深深地看了雾儿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评估,最后化为一种决断。
“请客人们到客厅。你去准备茶点。”然后,她走到雾儿身边,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带着无形的支持:“小姐随我来。”
当雾儿走进客厅时,老芬恩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他那本书脊烫金的古籍站在了客厅最远的角落阴影里,仿佛只是一尊摆设。
但他那双平时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透过厚厚的镜片,锐利地扫视着那几个满脸横肉神色不善的商人。
雾儿走到主位前的扶手椅旁并没有坐下,只是将手轻轻搭在椅背上,强迫自己直视那个为首的商人。她的心跳得像擂鼓,但声音却出奇地稳定,带着一种被精心教养出的腔调:
“各位先生,日安。商业协议方面一向由管家瑞安全权负责。不巧她今日有要事外出。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不耐烦的脸,“我可以在商业协议以外,准备能找到的货品进行协议以外的交易。”
她的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将“母亲”的权威作为盾牌,同时又给出了看似合理的选择。
商会头领眯起眼,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姐”。银发红瞳,确实是魔女的特征,气质也非同一般。他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捧着古书像幽灵一样的老头,以及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仆长。
他摸不清这个庄园的底细,尤其是那位以喜怒无常著称的爱德华兹魔女是否真的只是在“休息”。
权衡片刻,他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掏出一张盖着商会印章的票据拍在桌上。“希望爱德华兹女士醒来后,能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另外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能作为见证?”
“我……”雾儿迟疑片刻,“爱德华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远离。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当最后一丝马蹄声也消失在暮色中,雾儿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一直站在她侧后方的布拉迅速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顶住了她的后背,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布拉看着雾儿苍白如纸,布满细密汗珠的侧脸,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严谨审视,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叹,以及更深沉的怜悯。
她低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去休息吧。今天……你很勇敢。”
其他的仆役们开始默默收拾客厅,他们看向雾儿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复杂。
轻视和同情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情绪。
雾儿几乎是靠着布拉的搀扶才走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储藏室。门关上的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乌尔,曾经的魔法协会十四席,为了保护囚禁自己折磨自己的牢笼和仇敌,不得不冒充对方的女儿。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庄园。主楼的方向依然一片死寂。爱德华兹还在沉睡。而经过这一天,雾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她与这些仆役,与这个庄园,甚至与她自己,都走上了一条更加扭曲且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