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庄园尚未完全苏醒，阁楼里却已响起了细碎的声响。
雾儿端着一盆清水，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橡木门。灰尘在光柱中慌乱地飞舞。每周一次的藏书阁大扫除，是她在这座压抑庄园里为数不多能感到片刻宁静的时刻。
就在雾儿刚将水盆放下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是瑞安。她总是像能感知庄园每个角落的脉动一样，出现在最恰当的时候。
瑞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管家裙装，发髻纹丝不乱。她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整个藏书阁，像是在检查有无异常，然后才落在雾儿身上。
“主人昨夜睡得晚，此刻还未醒，”瑞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普通事实“上午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尤其是靠近主楼这一侧的窗户，擦拭时务必轻缓。”
“是，瑞安女士。”雾儿低声应道。
瑞安点了点头，视线又转向角落里的老芬恩。“芬恩先生，”她稍稍提高了音量，“上次您提过的，需要修补的那几本关于古代符文的典籍，修补材料我已经托人从城里带回来了，下午会送到您这里。”
老芬恩在椅子里动了动，含糊地应了一声。
瑞安交代完毕，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在雾儿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做完事就早些回去，别待太久着了凉，徒增麻烦。”
老芬恩还没睡醒，整个藏书阁暂时是她一个人的王国。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干涸墨水、皮革封套等令人安心的气味。她挽起袖子，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她的工作有着自己的节奏。首先是用长鸡毛掸子轻柔拂去书架高处的积尘，动作小心翼翼。一些古老书脊上镶嵌的细小宝石或金属符文会在掸子掠过时发出微弱的荧光——这不仅是华丽的装饰，更是古老的防盗与分类魔法。
稳定的蓝色光晕通常指向历史地理，温和的绿色属于魔药学与草药学，而那些不祥的红色或灰色光芒的典籍，则往往被特制的铁链锁着，属于禁书区的范畴。
接着，她将清水盆放在地上，浸湿一块抹布，仔细拧干，开始一寸一寸地擦拭低处书架深色的木材。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些斑驳的书名：
《基础元素魔法的几何构型·乌尔注疏》——她写的。
《利雷尔东部风物志》——好像是她写的？
《零多族民间草药图谱》——这本书被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但书脊很干净，像是最近被人取出又放回，与周围的积尘格格不入。
这里的书不是她写的，就是她学生写的，也就是爱德华兹不争气……唉……
当她擦拭到第三排书架时，阁楼深处传来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老芬恩抱着一个陶杯出现在螺旋楼梯的顶端。他扫过雾儿，嘟囔了一句：“东边靠窗的新书架……上次从港口运来的那批书，记得用卷轴吹一吹。”
所谓卷轴，其实就是一些刻着简易符文的小木片，仆役们随便摆弄也能产生微弱气流。
雾儿默默点头，走到东边书架，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找到那个标着“实用生活魔法”的木盒子取出几片“微风咒”木片，开始对那些新书扇风。这是个枯燥的活计，手臂很快会酸软，但看着书页微微翻动，湿气渐渐散去，竟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满足感。
老芬恩蜷进他那专属扶手椅似乎又陷入了瞌睡。但每当雾儿靠近禁书区，或者碰到某些羊皮卷时，他总会适时地“醒来”：
他的存在让雾儿感到一种古怪的安心。在这里，知识与物品的秩序被严格恪守，一切都按既定的规则运行，这远比庄园里其他地方那种情感扭曲的混乱，更让她能够理解和应对。
清扫结束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彩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光影。阁楼里焕然一新，尘埃落定。老芬恩早已重新陷入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雾儿端着水盆轻轻退出了藏书阁。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身体疲惫，但刚才那几个小时的专注和有序，像无声的疗愈，暂时洗刷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和生理上的疼痛。
“等等。”
老芬恩的声音再次从门缝里传来。他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手里捏着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这个，”把东西塞进雾儿手里，其散发着淡淡的薄荷与柠檬草的清香，“拿去。擦完那么多书架子再揉一揉关节，能舒服些。”
那是一块品质低劣但气味清冽的药皂边角料。在庄园里，这算是仆役间流通的“硬通货”了。
“谢谢……”
厨房里依旧弥漫着炖菜和烤面包的热气。当雾儿低着头走进来准备去拿属于她的那份黑面包和清汤时，负责分餐的厨娘——一个平日总对她爱答不理的胖大婶——今天却罕见地没有立刻舀汤。
厨娘用长勺搅动着锅里寡淡的汤汁，眼神瞟向雾儿:“听说……你前几天晚上说自己是主人的女儿？”
雾儿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厨娘继续道，声音不大，确保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我就说主人为啥最近睡得那么沉，还变温柔了。我还以为你是她情人呢。”
厨娘似乎有些失望，又像是放了心。她终于舀了一勺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汤倒进雾儿的碗里，又掰了一小块比平时似乎稍大一点的黑面包塞给她。
“快吃吧，主人脾气怪，没想到对自己女儿也这样，”她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却又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下午洗衣房那边好像缺人手，那边……水汽重，你小心别着凉。”
雾儿端着碗，走到她惯常的角落坐下。她小口地啃着坚硬的面包，味同嚼蜡，心里却思绪翻涌。她每天的日常劳作，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她在仆役们眼中的位置。
果然，下午开工不久，布拉就出现在了雾儿负责打扫的回廊尽头。她依旧是表情严肃得像石膏像。
“雾儿，”布拉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洗衣房今天要处理一批主人冬季的厚重织物，人手不足。你打扫完这条回廊，过去帮忙。”
“是，布拉女士。”雾儿低声应道。
布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很严厉，却似乎少了几分最冰冷，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审视。
“去吧。”她最终说道，转身离开。
雾儿望着布拉离开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抹布。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回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但比起以前，她的心中除了惯常的警惕，竟也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期待在那个人声嘈杂、信息汇聚的地方，或许能听到更多关于这座庄园，关于爱德华兹的妄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