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兹在温暖中醒来。那是人的体温在真实地包裹着她。
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床铺中央，左边是瑞安平稳的呼吸，右边是雾儿银色的发丝，几缕发梢甚至轻轻擦过她的手臂。
晨光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缝隙，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柔和朦胧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尘像金色的精灵般缓缓飞舞。
她没有立刻动弹。一种令她感到陌生的宁静感浸润着四肢，莎娜的治愈魔法像一池温和的药浴，抚平了她灵魂深处常年叫嚣的褶皱。
她静静地听着右边雾儿轻浅而规律的呼吸声，第一次发现，原来清晨可以如此安静如此平和……
瑞安也几乎在同一时刻醒来了。
管家训练有素的本能让她先是下意识地查看爱德华兹的状况，随即意识到自己正与主人同榻而卧，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爱德华兹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别动，”爱德华兹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奇异地没有丝毫往日的尖锐或阴郁，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天还早……再躺一会儿也无妨。”
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被压麻的手臂更舒服些，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得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雾儿则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床顶那繁复而陌生的雕花，然后，比视觉更先抵达的是触觉和嗅觉——身体两侧传来的温暖体温，左侧是爱德华兹身上那股混合着雾之花的复杂香气，右侧是瑞安身上带着皂角清苦与伤药膏的温和气息。
雾儿僵着身体，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破这不可思议的平静。
最终，是爱德华兹率先掀开了柔软的羽绒被。冰凉的空气触及皮肤，让她轻轻打了个颤。
她起身，动作比往日迟缓许多。她看向也急忙坐起的瑞安，语气平淡地吩咐：“去准备些吃的吧。”
目光随即落到依旧闭眼装睡的雾儿身上，顿了顿，加了一句，“你也起来吧。”
清晨的厨房已然恢复了活力。炉灶里火光跳跃，大铁锅里炖着用昨晚剩下面包和浓汤，切碎的腌肉末在汤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布拉正站在长桌旁，一丝不苟地指挥着两个年轻女仆擦拭一套庆典时才用的银质餐具，阳光照在光洁的银器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看到雾儿低着头走进来，布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破天荒地对她点了点头，语气虽仍保持着管事的严肃：“雾儿，今天天气好，藏书阁里那几条羊毛毯子拿出来晾晒通风。你吃完早饭，和莉娜一起把它们搬到庭院里去。”
就连平日里总是对雾儿爱答不理的胖厨娘在给她盛汤时，也默不作声地用勺子往碗底多压了压，多给了蔬菜和肉沫，嘴里还嘟囔着：“多吃点，看你那手腕细得。”
雾儿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浓汤，走到她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听见女仆们在议论着春天该在哪个花圃，听见老芬恩拄着拐杖走进来，向瑞安抱怨湿气让好几本古籍都发了霉。
这些琐碎交谈，此刻听在耳中，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上午的藏书阁格外明亮通透。
雾儿和那个叫莉娜的圆脸女仆一起把羊毛毯子搭在长杆上。阳光倾泻下来，毯子上多年积攒的灰尘在光线下飞舞。
老芬恩没有像往常一样蜷在椅子里打盹，而是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阳光底下，正小心翼翼地修补一本散了线的老旧食谱。
“丫头，”他头也不抬，忽然出声叫住了抱着空筐准备回去的雾儿，从脚边的小木箱里摸出一个小陶罐递过来，“拿去。擦擦手，免得发痒。”
雾儿接过小罐打开盖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蜂蜜和甘菊混合的清香。她轻声道了谢。老芬恩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又低头专注于他手中的活计。
午后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雾儿被安排清扫昨夜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
比诺德正在菜园里弯腰松土，红发在阳光下像一团温暖的火焰。他看到雾儿，直起身，用力朝她招手，脸上带着憨厚而兴奋的笑容：“雾儿！快过来看看！”
雾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扫帚走过去。比诺德的暖房里生机盎然，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他指着角落里几株低矮的灌木，上面已经挂满了饱满的小浆果。
“瞧见没？”他得意地说，像是展示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这是雪浆果，再等一个多月，熟透了就能摘了，甜着呢！”
说着，他弯下腰，从旁边的香草圃里小心翼翼地掐了几片嫩绿的、散发着清香的叶子，塞进雾儿手里，“这个泡水喝最好，安神，助眠。你要是睡不好，就试试。”
雾儿握着那几片柔软的香草叶子，站在暖意融融的玻璃房子里，看着外面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庭院，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生命气息的空气，突然觉得胸口那股常年郁结的闷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晚餐时分，因为爱德华兹吩咐了“简单些”，厨娘用大锅炖了满满的蔬菜汤，里面加了豆子和少量的肉肠，主食是新烤的黑麦面包。
长条餐桌被搬到了比较宽敞的仆役餐厅，所有仆人都围坐在一起，连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的老芬恩，也被瑞安请了过来。
气氛算不上热闹，但也不再是以往那种死气沉沉的压抑。大家默默地吃着饭，偶尔有人低声交谈几句，内容无非是明天的天气或者工作安排。
爱德华兹没有出现，但瑞安带来了她的吩咐：今晚若无必要，可以早些歇息。
当夜幕终于降临，星辰点缀在丝绒般的夜空时，雾儿回到了她那间狭小的储藏室。她坐在床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看着手中那片已经有些蔫了的柠檬香蜂草。
这一天里，没有斥责或恶意，也没有时刻悬在头顶的恐惧。有的只是普通工作、简单食物、阳光、灰尘、植物。
这种“平常”，对她充满创伤的生命而言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珍贵，像沙漠中的旅人偶然发现的一泓清泉。
她将香草叶子凑近鼻尖，那股清新的香气在暮色中愈发清晰。
远处传来厨房里清洗餐具的哗哗水声，夹杂着女仆们放松的谈笑声。这些声音像一首温柔而真实的安眠曲，抚慰着她疲惫的灵魂。
当黑暗完全笼罩房间时，雾儿才轻轻吹熄了桌上那盏小油灯。
在彻底的黑暗中，她第一次没有立即恐惧地蜷缩起来，而是像今早醒来时那样，平躺在单薄的床铺上，任由疲倦的身体沉入或许能无梦到天明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