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像薄薄的冰覆盖在庄园之上。它没有破裂，但冰层下的水流，已开始悄然改变方向。
接下来的几天，爱德华兹不再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卧室或书房，她会出现在早餐桌上沉默地用完简单的餐点，然后或许会去庭院里站一会儿，看着比诺德打理植物，目光悠远，看不出情绪。
对雾儿，她采取了一种近乎刻意的“彻底无视”。但这种无视，与之前的憎恨和折磨不同，更像是一种重新划定的边界。
雾儿依旧需要完成她的清扫工作，但当她抱着扫帚经过爱德华兹身边时，爱德华兹不会像以前那样投去冰冷或戏谑的一瞥，她的视线会直接掠过她，仿佛她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然而，变化发生在工作之后。
某天下午，雾儿刚打扫完回廊，瑞安走过来，语气平淡地交代：“藏书阁的书架最近落灰严重，你有空去仔细擦拭一下。那里的书擦拭时顺便整理一下，免得受潮生虫。”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工作指令，但雾儿立刻捕捉到了关键：“地理游记和植物图谱”，“擦拭时可以顺便整理”。
这意味着她被默许接触那些书籍，甚至被给予了翻阅的理由。这不是恩赐，更像是一种谨慎的，划定范围的试探。
她走进藏书阁，老芬恩依旧在角落里打盹。
她走向那个指定的书架，手指拂过《利雷尔植物志》《南方群岛风物考》，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对她而言如同启蒙读物般简单的书籍，此刻却象征着一种微小却真实的自由。
平静在第三天下午被打破。庄园的常驻草药供应商，老约翰，赶着马车急匆匆地来了，脸上满是焦急。
“瑞安女士！不好了！”他跳下马车，甚至顾不上礼节，“前阵子订的‘月苔’和‘夜菇’本来要过几天才送来，但采摘时出了岔子，混进了一种罕见的腐气，必须立刻用特殊方法处理才能保住药性，否则天黑前就全毁了！可我那懂行的伙计偏偏在这时摔伤了腿！”
瑞安和闻讯赶来的比诺德都围了上去。月光苔和夜影菇是配制几种重要安神和疗伤魔药的核心材料，价值不菲。但它们极其娇贵，对处理手法要求极高。比诺德擅长种植，对这种紧急抢救却束手无策；瑞安更是对魔法草药的精深处理一窍不通。
“能不能用冰系魔法暂时封存？”瑞安急切地问。
老约翰摇头：“不行。月光苔遇强冷会碎裂，夜影菇的孢子也会失去活性。需要一种非常温和的法子……”
焦虑的气氛在庭院里蔓延。价值不菲的药材眼看就要变成一堆废料。
就在这时，一个轻轻的声音从人群外围响起：
“也许……可以试试用‘日光水晶’的粉末混合干燥的‘柠檬香蜂草’碎末，均匀撒在它们上面，然后放在通风但避免阳光直射的阴凉处。”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声音的来源——是雾儿。她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稍远的地方，低着头，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老约翰瞪大了眼睛：“日光水晶粉末？那是用来增幅光系魔法的……柠檬香蜂草倒是常见，可这……这能行吗？”
雾儿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了，但话语却清晰可辨：“日光水晶粉末……温和到不会伤害它们，但足以抑制腐气蔓延。香蜂草的清气……可以中和异味，并形成一层保护。这只是……我偶然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的土法子，比不上魔法阵，但或许……可以一试。”
瑞安看向雾儿，眼神复杂，随即又看向老约翰。老约翰将信将疑，但眼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那就……试试吧！”
比诺德立刻跑去取来水晶粉末和晒干的香蜂草。
在雾儿极其简要的指导下，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混合粉末撒在那些草药上，然后将它们移至通风良好的储藏室角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傍晚时分，老约翰惊喜地发现，草药上的腐斑果然没有再扩大，那股难闻的气味也淡了许多！“有效！真的有效！”他激动地对瑞安说，“虽然效力损失了一些，但大部分保住了！瑞安女士，您庄园里真是藏龙卧虎啊！”
整个过程，爱德华兹一直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前，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了瑞安的焦急，比诺德的无措，老约翰的绝望，也看到了雾儿站出来时那怯懦却坚定的姿态，以及方法奏效后，仆役们投向雾儿的、混杂着惊讶和一丝敬佩的目光。
她没有下楼，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当晚，雾儿回到她的小房间时，发现桌上多了一盏油灯。
不是她之前那盏昏暗破旧的旧灯，而是一盏崭新的，黄铜底座，玻璃灯罩擦得锃亮的新油灯。灯油也是满的。灯旁，还放着一小盒火柴。
没有纸条，没有说明。但雾儿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她点燃油灯，温暖明亮的光晕立刻驱散了房间的阴暗。她坐在床边，就着灯光，翻阅下午从藏书阁借来的那本《南方群岛风物考》。书页上色彩斑斓的鸟类插图和奇异的风俗描述，暂时将她带离了这个压抑的庄园。
然而，当她抬头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时，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又迅速被警惕所取代。
这盏灯是便利，是微小的认可，但更像是一种更清晰的监视。在光明之下，她的一切活动将无所遁形。这究竟是善意的开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信任的幼苗，就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颤巍巍地探出头来，既渴望生长，又畏惧着未知的风霜。
第二天，庄园里的氛围有了更明显的变化。
早餐时，厨娘给雾儿盛汤时，破天荒地对她笑了笑，虽然有些局促。
布拉在安排工作时，语气不再那么公事公办，甚至会问一句：“你觉得这样安排来得及吗？”
比诺德在庭院里遇到她，会主动跟她打招呼并请教一些关于土壤改良的简单问题，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见识广博的同伴。
甚至老芬恩，在雾儿去藏书阁擦拭书架时，会“偶然”掉下一两本关于基础魔法植物特性（而非高深魔法原理）的小册子，咕哝着“这些没用的东西占地方”，然后走开，留给她足够的时间翻阅。
这些变化细微却真实。雾儿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不敢有丝毫逾越。她知道，那条由爱德华兹“无视”所划定的边界依然存在，且无比脆弱。任何一丝过界的举动，都可能让这一切瞬间崩塌。
她依旧睡在储藏室，依旧做着仆役的工作。但她的世界，因为一册书、一盏灯、一次知识的应用，以及周围人态度的微妙转变，悄然扩大了一点点。
希望的嫩芽在巨石的重压下艰难寻觅着缝隙，而未来，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