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比如,雾儿早餐时碗里的汤会稠一些,瑞安吩咐工作时语气会缓和几分,甚至布拉在走廊遇见时,会微微颔首示意。
这种变化细微如蛛丝,却真实存在。
清晨,瑞安找到了刚清扫完走廊的雾儿。
“主人吩咐,”瑞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藏书阁东侧的几个书架,返潮,需要通风、检查有无虫蛀或霉斑。老芬恩年事已高。主人今日会亲自盯着,你需从旁帮忙。”
雾儿的心微微一紧。亲自监督?这意味着长时间的共处一室。她低下头,应道:“是。”
当她再次踏入藏书阁时,阳光正透过高窗,爱德华兹已经在那里了。
她站在一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架前,身姿挺拔,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灰色便裙,银发简单地挽起。她没有看雾儿,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书脊,仿佛在检阅沉默的士兵。
“从最上层开始,”爱德华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书阁的寂静,“逐层取下,用软布拂去书脊和书顶的积尘,检查有无异常。动作要轻,书页脆弱。”
“是。”雾儿搬来老芬恩常用的木制阶梯,开始工作。
起初,只有书页翻动和拂尘的细微声响。爱德华兹或站或踱,偶尔会抽出一本书,快速翻阅几页,又沉默地放回。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当雾儿将一册《基础元素共鸣论》放回时,爱德华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放错了。那是第三序列‘火与土的辩证’专题,应该在左手边第七格,和《熔岩地脉能量导引》并列。”
雾儿一愣,仔细看去,果然发现旁边那本才是她刚清理过的《基础元素共鸣论》。她连忙调整。
爱德华兹没有责备,反而像是自言自语般,用那种授课般的语调说:“魔法体系的归类,不仅看标题,更需理解其内在逻辑。共鸣论是基石,放在专题之前,方能由浅入深。”
这像是一个信号。之后的工作中,类似的“指点”时有发生。有时是纠正雾儿对某本冷门典籍位置的误判,有时是解释两个相似书名之间的细微差别。她并非直接教导雾儿,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知识体系,而雾儿恰好是那个在场的听众。
但对雾儿(乌尔)而言,这些基础理论如同呼吸般自然。她听得懂每一个字,甚至能察觉到爱德华兹某些解释中过于简略或略显偏颇之处。
这种智识上的“居高临下”与被使唤的仆役身份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她必须时刻克制住补充或纠正的冲动,只能通过更精准迅速的执行来隐晦地回应。
当她一次就将爱德华兹提到的三本相关联的典籍准确无误地找出并摆放在一起时,她感觉到爱德华兹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下午,工作接近尾声。
当清理到书架最底层一个阴暗角落时,雾儿发现了一个问题。
一个用于保护一小叠古老羊皮纸手稿的防潮微型法阵光芒极其黯淡,几乎失效。羊皮纸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泛出细微的霉点。
雾儿停下动作,犹豫着是否要报告。这涉及真正的魔法,是禁忌的区域。
爱德华兹却仿佛早已察觉。她走过来,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那个微缩法阵。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已有些磨损的银色符文线条。
“魔力耗尽了。”她陈述道,然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接地看向雾儿,“这种法阵结构简单但绘制需要极强的稳定性。符文线条的粗细、魔力注入的均匀度,差之毫厘,效果便谬以千里。”
她像是在对空气讲解,但雾儿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接着,爱德华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从随身的一个小囊袋里取出研磨好的秘银粉末和一支极其纤细的魔法笔,开始当场修复那个法阵。
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一边修复,一边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解释:
“起笔要稳,魔力如丝线般缓缓导出……转折处需圆润,不可有棱角,否则能量流动会受阻……最后收尾的符文,必须与起始点完美闭合,形成循环。”
雾儿屏住呼吸,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她看着爱德华兹的手指稳定地移动,那些古老的符文在笔下重新焕发出微光。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不仅是在展示,更是一场无声的考核。爱德华兹在试探,试探她是否还能理解,是否还有那份对魔法本质的感知力。
修复完成。微小的法阵重新散发出柔和稳定的光晕,将那一小叠羊皮纸笼罩其中。爱德华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指着法阵中心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魔力节点,像是随口一问:“知道为什么这个节点它要用菱形,而非圆形吗?”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雾儿(乌尔)知道答案:菱形结构能更好地汇聚并稳定低流量的魔力,适用于这种小型恒定法阵。但她不能说出来。
她垂下眼,做出思索状,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爱德华兹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深邃难测。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工作彻底结束。夕阳将藏书阁染成温暖的橘黄色。爱德华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默良久,她背对着雾儿,开口道:
“靠窗那个书架,最下面一层,有几本《魔法符文图解入门》和《常见家用魔法阵维护指南》。”
她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额外的力气,“……有些图示还算清晰。你闲暇时可以翻看。免得日后连基本的防护法阵失效都察觉不到,平添麻烦。”
这不是赏赐,更像是一种基于“实用目的”的权限开放。但允许她接触魔法书籍,哪怕是最初级的,其意义远非一盒柠檬蛋糕可比。
说完,爱德华兹便离开了藏书阁,没有回头。
雾儿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那个书架前,蹲下身。那里确实放着几本明显是给初学者看的书籍。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书脊。上面没有积尘,像是被人经常翻阅,或是……刚刚被特意放置在那里。
她抽出一本,翻开。粗糙的纸张上,画着简单的符文和解释。对她而言,这些内容幼稚得可笑。
但她明白,这薄薄的几页纸,是爱德华兹跨越了巨大心理障碍后,投下的一颗试探性的石子,是信任的幼苗在坚冰上撬开的又一道细微裂痕。
她没有立刻阅读,而是将书抱在怀里,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触感。
窗外,夕阳沉入远山,天边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藏书阁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个刚刚被修复的微型法阵,在角落里持续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光,仿佛一颗悄然亮起的新星,照亮了一小片曾经被遗忘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