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兹不再出现在餐厅，甚至很少离开卧室。瑞安送去的餐食，往往原封不动地端回。
然而，这种极致的封闭之下，是一种连爱德华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对雾儿的隐秘渴望。
雾儿则像往常一样机械地完成着布拉指派的工作，清扫、擦拭，动作轻得像一抹游魂。
那夜留下的红痕早已消退，但那份脆弱，那份温度，那份呼吸相闻的亲密，日夜在她脑海中回放，与她记忆深处乌尔所承受的折磨形成尖锐的对峙，让她心乱如麻，无所适从。
她不敢靠近主卧所在的走廊，甚至害怕听到任何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声响。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状态中滑过。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雾儿刚打扫完藏书阁外的回廊，正准备离开，瑞安却出现在走廊尽头。脸色比平日更加凝重，脚步轻捷地走到雾儿面前。
“雾儿，”瑞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主人……要见你。”
雾儿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抹布。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瑞安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竟带着怜悯。
“别怕，”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有些古怪，“主人她……在月光庭园。”
月光庭园？那是庄园深处一个极其僻静的小园子，种满了在月光下会发出微光的夜光花和银叶植物，平时很少有人去。为什么在那里？
雾儿更加不安，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低着头，跟着瑞安，穿过一道道寂静的拱门和长廊，走向庄园最深处。越靠近月光庭园，空气越发清凉，弥漫着一种带着露水气息的花香。
庭园的入口是一道爬满银藤的拱门。瑞安在拱门外停下脚步，对雾儿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进去，然后便转身离开了，留下雾儿独自面对那片未知。
雾儿深吸一口气，鼓起全身的勇气，迈步走进了月光庭园。
此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噬，天边只剩下一抹暗淡的金边。
庭园里没有点灯，但那些夜光花和银叶植物已经开始散发出朦胧柔和的微光，将小园映照得如梦似幻。空气中有发着光的飞蝶在翩翩起舞。
然后，雾儿看到了她。
爱德华兹没有坐在亭子里，而是独自站在庭园中央一小片铺着白色鹅卵石的空地上，背对着入口。
她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深紫色长裙，没有过多的装饰，银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在微光中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她的身姿依旧挺拔，但雾儿却敏锐地感觉到，那背影透着孤寂和疲惫。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庭园中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雾儿屏住呼吸，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只能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寂静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整个庭园。
终于，在最后一抹天光也彻底消失，庭园完全被柔和的生物荧光和初升的月光笼罩时，爱德华兹缓缓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冷漠，那双猩红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如同两潭望不见底的深水，静静地看向雾儿。
那目光不再锐利。
雾儿低下头，下意识不敢与她对视。
“过来。”爱德华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反而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雾儿浑身一颤，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迈着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庭园中央，在距离爱德华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清冽冷香，混合着夜晚的露水气息。
爱德华兹没有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夜空中那轮逐渐清晰的弯月。月光洒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也映照出她眼底那一抹倦色和挣扎。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只有微风吹过银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那晚……”爱德华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谢谢你。”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在雾儿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爱德华兹。谢谢？她在向自己道谢？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看到了她的脆弱？
爱德华兹依旧望着月亮，仿佛那声感谢只是对夜空的自语。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悄然握紧的拳，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雾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用回答。”爱德华兹打断了她，语气恢复了少许平时的淡漠，但那淡漠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我只是……需要让你知道。”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在雾儿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雾儿心慌。
“我做过很多……无法挽回的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冰锥敲击在寂静的夜空上，“对你，对……很多人。”
雾儿的呼吸停滞了。她是在指……乌尔？指那些仇恨？
“仇恨……是真实的。它不会消失。”爱德华兹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但有些东西……也是真实的。”她的目光掠过雾儿纤细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夜紧握的触感。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罕见的迷茫和疲惫，“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在这里，现在……”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雾儿以为她不会再说了。
“……我需要你陪着我。”
这句话，不再是命令，不是要求，而是一种近乎恳求的陈述。是一个骄傲到极点的灵魂，在经历了彻底的崩溃和依赖后，所能做出的最接近坦白的姿态。它承认了脆弱，承认了需要，甚至隐约承认了某种超越仇恨的联结。
月光下，爱德华兹的脸庞清晰而脆弱。
她看着雾儿，眼神不再躲闪，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愈的伤痛，有挥之不去的阴影，有深深的困惑，但还有一种真实的决心。
雾儿怔怔地看着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仇恨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乌尔记忆中的痛苦如同尖刀。
但与此同时，那夜怀抱中的颤抖，那清晨醒来时的温暖依偎，那声破碎的“谢谢”，以及眼前这双卸下所有防备、只剩下疲惫与迷茫的眼睛，像冰冷的雨水，浇熄着火焰，软化着尖刀。
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原谅？不可能。继续恨？心却已乱。
最终，雾儿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微微低下了头，这是一个既不承诺也不拒绝的姿态。但在月光下，爱德华兹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雾儿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的白色鹅卵石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个无声的反应，胜过千言万语。
爱德华兹深深地看着她，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的距离，让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她没有再试图触碰，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几乎重叠在一起。
“回去吧。”良久，她轻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夜里凉。”
说完，她转过身，重新望向那轮孤月，留给雾儿一个清冷而孤寂的背影。
但这一次，那背影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充满了某种等待回应的意味。
雾儿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几乎交融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月光庭园。
当她走出拱门，回头望去时，只见爱德华兹依旧独自站在那片碎月般的光晕中，像一尊月光下的雕塑，美丽，脆弱，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这一次无声的月下交谈，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