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散去的瞬间,整栋办公楼仿佛被掏空了心脏的巨兽,呼吸微弱,骨架嘎吱作响。灯光一盏盏熄灭,发出细小的“啪嗒”声,像有人在黑暗中一点点切断巨兽的血管。那声音在走廊深处回荡,像细长的脉搏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一道孤影,被困在钢铁与玻璃拼成的胃袋里。
空气里残留着白天咖啡和打印纸混合的味道,冷而干燥。每一步都在地毯里陷下去,又弹起来,回响像空洞的壳子。此刻并非下班的上班族,更像一只被消化一半、尚未溶解的小动物,卡在巨兽的食道里,挣扎无声。
影子被拖得修长,铺在地面上宛如摇晃的藤蔓。手提包在肩头轻轻晃动,撞击身体时发出的声响比心跳还真切。窗外霓虹依旧燃烧,蓝紫、猩红、金黄交织,拼出城市夜的幻彩皮肤,却像一幅画的背景,永远不属于画中人。
时而会怀疑——是否也只是这栋大厦里的一件道具,一盏灯、一张桌子、一只无名的工蜂标本,被随意放置在格子间里,供人走过时瞥一眼,又转身离开。每天动,吃饭,打字,笑,签名,像一个程序循环。“人”这个词渐渐变得遥远。
电梯前,指尖轻触按钮。动作纤细、优雅,却透着不自然的迟缓,仿佛并不是在按下某个按钮,而是在给自己盖最后一个戳——下班戳、存在戳、活着戳。指甲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亮光,显得过于脆弱。那一瞬间,一种奇怪的错觉浮现:并非自己在动作,而是某种看不见的意志牵动,就像提线木偶。
若有人此刻站在远处,或许会眯起眼,心想:“那是水无小姐吧?看起来像一株即将枯萎的花。”仿佛能听见这种话从空气里传来,轻得像风的碎语,落在耳边又消失不见。那声音既像陌生人的,也像幻听。
电梯门滑开,镜面冷冷托出那张脸。
……啊,这副样子。
苍白,浮肿,眼角的血丝像在瓷偶上随意涂抹的红墨迹。嘴唇褪色,只剩一点淡淡的血色,像刚刚擦掉的口红残迹。镜子里的女人并不是本尊,而像被换上的替代品——脆弱、冷艳,却诡异地美丽。不属于活人的光泽,像玻璃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或日本画里披着薄纱的幽灵仕女,静静等待被人凝视、被人遗忘。
视线对上那张脸时,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谬的画面:有一天倒在工位上,无人发现,直到第二天早晨,清洁工才推开门,看到保持着打字姿势,像被生活钉死在键盘上的昆虫。
那时网络上的标题也许会这样写——
「第七弹社畜怪谈:水无濑葵篇」
笑声轻轻溢出,薄得像玻璃边缘的裂痕,一触即碎。
“……要是死在工位上,成了都市怪谈的幽灵,大概会有人调侃吧。”嘴角微微上翘,却一点也不像笑。
电梯里弥漫着一种人工香味,是大厦用来掩盖空气陈腐的小手段。淡淡甜香,让人想起殡仪馆里常喷的香水——一种刻意制造的温柔,一种强装的温暖。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
就在同一刻,意识仿佛被突然抽走。不是头晕、不是昏厥,而是更深的东西:像有一双手从背后轻轻蒙住双眼,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柔。颈部的肌肉甚至懒得动。
黑暗降下,冷而柔软,将整具身躯托起。耳边传来阵阵模糊的嗡鸣,好像无数同事的声音在合唱:KPI、报表、绩效、未来、结婚、孩子、养老……每一个词都像钉子,一颗颗嵌入空气。
反抗来不及进行,身体被吸进一片没有底的雾色之中。那雾有温度,却不是暖的;像海水,又像棉絮,把一切一点点卷进去,挤压胸口。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失效,不知是下坠,还是漂浮,还是同时被撕成无数碎片。
雾里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模糊,却带着熟悉感:
“小葵,还要逃多久?”
想张口回答,舌尖却像被针线缝住。雾越来越浓,颜色从灰白变成深蓝,又慢慢渗出一点血色。身体像一张纸,飘在雾里被揉成一团,再被展开,反复无数次。
第一次来东京工作的情景在雾中浮现——全新西装、手握咖啡,走进这栋大厦时那种充满希望的心情。如今只剩下这一副空壳。
“如果真的只是个道具,那至少在梦里也要活得漂亮一点吧。”心底几乎像在祈祷。
雾的中心亮起一束光,像舞台聚光灯。看不清那光从哪来,却能看见影子投在雾气里,拉长、分裂,变成无数个相同的身影。全都低着头,一边敲键盘,一边默默流泪,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刻终于明白:这并非普通的梦,而是——
循环梦狱。
——我,就这样掉进了梦。